韩大爷是我的邻居,我只知道喊他"韩大爷″,具体叫什么名,我却不知道。
在我印象里,韩大爷是个瘦小的老头,留着长长的胡须,腰间别着一根大烟袋,没事的时候,往墙根一蹲,便抽起那根大烟袋来。韩大爷已去世好多年了,每每想起他,我都会感到阵阵的酸楚!
韩大爷原本不生活在我们村,那是在艰苦的四十年代,他为了生计从外地逃难,落脚在我们村,后来娶了韩大娘,便定居在了这里。再后来,由于他人好,干事能力强,被大家推选上了村里的队长。在艰苦的岁月里,他带领大家共度难关,摆脱困境,因此也赢得了大家的认可和尊重。
在饥荒的六零年代,听家里老人讲,由于缺衣少粮,村里有好多人都饿死了。我奶奶也因饿得不行了,就偷偷的到地里扒了个红薯来充饥,结果被人告个密,便被一个恶毒的村"干部″吊了几天几夜,打得惨不忍睹!后来,还是韩大爷做了担保,说了不少好话,才保住性命。再后来,我爷爷奶奶感觉村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为了生存才搬到了奶奶的娘家去生活。
在我七岁的时候,生活条件稍好了些,我全家又重新搬回了这个村,和韩大爷做了左邻右舍的邻居。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仍然干着队长,他经常挨家挨户的召集队里的大人们去开会,或者和其他的队干部一起,拎着口袋,一家一家的㧚粮食,给来村唱大戏的凑份子粮。
韩大爷对我家可照顾了,当我们家有困难的时候,他总能伸出援助之手。刚搬来的那段时间,一切都很陌生,生活还没有步入正轨,他便给我家帮着忙里忙外,砌灶台、垒院墙、忙耕种等,可没少帮忙。正是因为韩大爷的善良、无私、帮助,我们两家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尽管改革开放已近十年了,大部分家庭生活条件有了明显的改变,但我的家庭由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家里特别的穷,有时连油盐都买不起,生活过得异常的艰辛。
记得一个中秋的晚上,别人家都是满桌子的美味佳肴,而我家穷得一个菜也没有炒,仅有的一条鱼,母亲说是明天家里来亲戚,要留着招待给客人。母亲给我们姐弟四人,一人发了一块月饼,节就算是过了。韩大爷家境比我家要好一些,他经常的给我家送来米面、油盐来接济我家。虽然帮不上大忙,但他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情,用他的热心温暖了我的家庭。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家里有人生了重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令外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带人在外打工,工期完了,钱却被黑心的老板撇了。家里隔三差五会有人登门要帐,父亲只好卖粮食抵债来履行自己的承诺。如此这样,家里穷得更揭不开锅了!
五年级下学期开学了,老师便催着上交"二十元"学费,其他的同学都陆陆续续上交了,唯独我还没有交。一天上课时,我被老师赶了出来,叫回家拿学费。回家后,父亲正在干木工活,我明知道家里没钱,却不得不开口向父亲要钱。我胆怯的走到父亲跟前,轻轻地说:"俺大,学校要交学费。″父亲停顿了一下,没作声,继续干着他手中的活。我站在原地低头没有动,停了一会,谨慎地继续开口说:"老师说了,不交学费,不让进屋。"父亲顿时火冒三丈,吼道:"去,把书桌搬回家,不上了!"这时,我委屈的抽泣了起来,泪水哗哗地往下流。其实,那个时候我是理解父亲的,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我知道父亲的辛酸和无奈!
我站在原地抽泣了一会,便转身离开了,没走多远,迎面碰上了韩大爷。韩大爷见我哭了,就问我怎么啦,我边哭边告诉了他原由。韩大爷安慰了我,并把我带回了他家,给我拿了二十块钱,让我赶紧去上学。我走后,韩大爷去了我家,把父亲批评了一顿,告诉父亲再穷也要让孩子上学,并告诉父亲有什么困难要及时给他说,他会帮着想办法。
我和韩大爷的"私交″感情可谓是深厚着呢!
记得小的时候,韩大爷家只要做好吃的,比如包饺子、饨小鸡、熬鱼汤等,他定会给我家送上满满的一碗。每次他端着香喷喷的美味来,我都嘴馋的直流口水,别提有多高兴啦!礼尚往来,我家做好吃的饭菜,父母亲总是差我也端上一大碗送到韩大爷家去。每每送过去的时候,他总会抚摸我的头,临来时还会给我装上满满一口袋好吃的。
在我十一岁那年,我家从外婆家搬回来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那个时候电视可稀罕了,尽管电视是黑白的,且画面较小,屏幕雪花多而不清楚,来看电视的人却不少,有时放《西游记》、《水浒传》等好看的电视剧,屋里会挤得满满的。
韩大爷可是个电视迷,他爱看战争片和戏曲片,我们形成了默契,每当播放他喜欢的片子,我就会飞快的跑过去告诉他,我前脚走,他后脚就会跟上来,而后坐在小凳子上,嘴里刁着那根大烟袋,饶有兴趣的看了起来。受他的影响,我也爱看起了战争片和戏曲片,每次我都挨着他坐在小凳子上,陪他看到最后。每到精彩片断的时候,我们俩总能引起共鸣,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始评论起来。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韩大爷每次看完战争片,总会说:那些死人都是演的,都是假死的,其实一个都没有死。可每次喊他时,他还是兴致勃勃的继续看,让人哭笑不得!
有一年夏天发大水,庄稼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整个村庄都在水里面泡着。那个年头,发大水是再正常不过了,每年汛期到来的时候,庄稼时不时的就会被淹,这可就苦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今年的大水比往年大了很多,庄稼当然是收不成了,不过到处是鱼,有的人在门前一不小心都能捞到一只河鳖来,有的人在自家的屋子里都能逮到鱼(屋子里全是水)。无奈之余,村里人开始捕起鱼来。
韩大爷就带上我当下手,拿着捕鱼的装备(铁锹、虾笼),走进南湖的一片芦苇地,选了一块好地,便安营扎寨起来。他在水流的必经之路设置了关卡,并列着下起了两道障碍(虾笼),鱼儿如果想去下游,必然要进入"圈套″,这样我们便只管守株待兔就行了。
我们爷俩坐在岸上可高兴了,他依然悠闲地抽着他的大烟袋,我却紧张着不停地望望虾笼,一旦有鱼进去,我便兴奋地给大爷说:"大爷,鱼儿进去了",大爷会毫不在乎地说:"急什么,它进去就跑不了″,我便不说什么,继续观望着鱼儿一群一群的进入我们的"伏击圈"。
我们每隔半个小时,就会倒一次虾笼,每次倒虾笼时,我看到逮住这么多小鱼,就兴奋的手舞足蹈。每天中午和傍晚时分,家人会送来饭菜,顺便把捕到的鱼虾带回去。我和张大爷曰夜在外面忙活着,白天我俩一块捕鱼,晚上他让我睡觉,他一人坚守着阵地,就这样,我俩前后持续了有一周之久。
鱼儿刚开始是很笨的,成群成群、前仆后继的进入笼子。两天过后,鱼儿像是长了心眼似的,再也不主动进来了。于是,大爷就让我在河的北岸,他在河的南岸,用石子往河里扔,把鱼儿一步一步逼进"伏击圈″。这样,虽然没有前两天逮的鱼多,但收获也是满大的。又过了两天,水位下降了,水流变小了,鱼儿再也无法顺畅进入笼子,我和张大爷便"打道回府"了。回到家后,我才知道这几天的成果有多大!远远的就能闻到鱼腥味,打开院门,满院子晒的都是鱼干。
在我十六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乡,去了相隔二三十里的镇上读了高中,每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每当我回家的时候,无论时间多紧,我总会去韩大爷家去看望他一次,和他坐在一块聊上一会。年复一年,每次走时,韩大爷总是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努力考上大学。在他的眼里,考上大学就是有出息了,再也不用吃苦啦!
韩大爷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俗话说:好人有好报,然而,这句话并没有在他身上应验,好运从来没有降临到他的头上。
韩大娘是本地人,不知什么原因,他们老俩口几乎不说活,就是说话也是吵吵嚷嚷的,倒不如不说!两个人也不在一块儿住,韩大娘一个人住在单独的一间屋子,韩大爷和孙子住在另外的屋子里,只有吃饭的时候他们老俩口才坐在一块。尽管如此,如能相伴到老未必不是一种幸福。然而,上天却早早地安排韩大娘先去了,留下了一个烂瘫子给了韩大爷!
韩大爷膝下有一个儿子。听人说,他的儿子年轻时是把干农活的好手,因此也正常的娶妻生子。可是后来,他的儿子中了酒瘾,成了地地道道的酒鬼,无论谁说他也改变不了,家人只好听之任之。他有事没事就喝酒,没钱的时候就卖粮食,实在没钱的时候,他就赊账,长此以来,街上每个商店他都欠了很多酒钱。他每次从商店赊了酒后,就坐在商店的门口干喝,连东西都不吃,喝完了就歪倒在商店门口的一旁睡去,酒醒了继续喝。他每天都是醉熏熏的,从来都没有清醒过。长此以往,他的身体早早的被掏空了,五十出头就离开了人世!
韩大爷有两个孙子,小孙子还好,大孙子却是一个不挣气的"货色″。大孙子和我岁数相当,长得是一表人才,可就是不正干。他结了婚生了孩子后,老婆看他没有什么出息,便撇下他爷俩跑了。他却不知悔改,自暴自弃,后来把儿子干脆丢给了爷爷和母亲,去了外地鬼混,一年半载都不回来一趟。他在外地也漂泊了有二十年了,挣两个花两个,懒惰成性,这么多年从没往年里寄过一次钱,对自己的孩子也不管不问,家里有事召他回来时,他连个路费都没有,家里还得给他打路费才能回来,真是可悲可叹!
小孙子还好,结了婚生有两个孩子,加上儿媳妇和大孙子的孩子,韩大爷一家七口生活在一起。可怜的韩大爷,一大把年纪,还要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不得不继续挑起家庭的重担。迫于无奈,他把家里的事务交给了小孙子,自己独自一人到南方开始了乞讨生活,想用要饭挣来的钱来补贴家用。
韩大爷在外地乞讨了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白天在街面上乞讨,晚上就随意找个角落将就着睡觉,省吃俭用的没少吃苦。由于常年在外风餐露宿,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实在是年龄大了走不动了,他只好结束了外地的流浪生活。
我由于上大学去了北方,再后来到了部队,一年难能回来一趟。每次回来时,韩大爷都在外地乞讨,没能见上一面!直到2011年秋天,我从部队休假回家时,终于见到了韩大爷。
韩大爷完全变样了,头发胡须全都白了,佝偻着身体,拄着一根木棍,正在路上蹒跚的走着,脸上再也见不到以往的笑容。我走进他时,喊了一声:"大爷″,他停顿了片刻,缓缓的抬起了头,目光显得有些呆滞,缓了缓神,终于认出了我,他高兴的朝我笑了笑说:"是小毛吗,你回来了?"这时,我忍不住地泪水往下掉,赶忙扶着他的胳膊,哽咽着说:"大爷,几年不见,你怎么老这么多!"我把大爷扶进了他家门口,陪他坐了下来,这时我才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我只好装着没闻到,和大爷耐心的聊了起来。大爷再也不像以前健谈了,耳朵也聋了起来,不敢想像,这些年来他经历了多少苦难!
回到家后,听母亲讲,大爷去年摔倒了,摔伤了腿骨,便躺在了床上,生活不能自理,身边又没有人细心照顾,身体每况日下,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躺了大半年,虽然能拄着拐棍慢慢的走动了,但大小便失禁,每天身体臭烘烘的,人人见到他都捂着鼻子躲着走,整天连了说话的人都没有,确实很可怜。
于是,在家的那些天,我没事的时候就去他那儿坐一会,多陪他聊聊天。他每次见我来的时候,都特别的高兴,拉着我的手不舍得放开,问这问那的,有太多的话要说。
一转眼,十来天的假期结束了。临走时,我专门去了他那儿向他告别。从他的身体状况看,我知道这次一别,很有可能是天各一方;大爷心里似乎也明白了这一别将意味着什么。
"大爷,我要走了。″
大爷紧紧的拉着我的手,眼泪流了下来,说:"你要走了,这么快就要走了!"
我安慰他说:"大爷,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的。"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继续安慰他说:"大爷,您身体好着呢,放心吧,能活一百岁!"
……
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大爷一直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我,当我走了很远,转身看他时,他依然站在原地,望着我走的方向,尽管他早已看不到我了!
2012年秋天,当我再次回来的时候,一进门母亲就告诉我,韩大爷已去世了,就是在我走的那年冬天。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天气异常的寒冷,他一个人,独自地住在一间破旧的老房子里。破旧的房屋,冰冷的石墙,单薄的被褥,孤零的空守,他实在扛不住严寒的煎熬,艰难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屋子的中间空地点起了柴禾,老态龙钟地坐在火旁取暖,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火顺着衣角烧到了身上,他太困了,太累了,任由火势的肆虐蔓延吞噬,再也没有能力挣扎着爬起来!
第二天(大年初一),人们还沉醉在过年的喜庆中,然而他已悄悄地离开了人世。临到中午时,家人想起叫他吃饭,走近老屋,开门时才发现,他已化作了一堆灰尘。
韩大爷就这样离开了,他走的那么无声无息,又那么干净利落。他奋斗了一生,历经了坎坷,尝尽了苦难,老时却没有享受一天的天伦之乐,走时也孤苦伶仃,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人世间,命运如此捉弄,苍天也从来没有眷顾着他。但愿在另外的世界,韩大爷能无忧无虑,再也不受人世间的苦难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