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第四十六次死去

我独行在城市的边缘,光与暗的界限在我身侧逐渐遁于无形。

正午的风有些薄凉,不过这早已是常态,正如这个城市一如既往地披着微弱的光,像是深掩在摸不到边际的雾霭里。四周大厦林立,这些钢筋混凝土铸就的牢笼向上插入浓厚的阴霾中,数十米的高楼竟是没有一家亮起灯火。

在我的视线中,最明亮的是前处地面上的一滩积水。它倒映着天上太阳的光芒,向我呈出一片惨白色来。

“喵呜。”

这是属于夜的动物,但此刻它如鱼得水。

我驻步向上看,猫的毛色在黑暗中看不甚清,但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甚为夺目。它与我对视了几秒,不过显然是没有兴趣在我身上多加耽搁。它从屋顶一跃而下,不偏不倚落在坑洼里。溅起的水花落到我的衣服上,我有些动怒,再看它时它却已钻到旁边的草丛里了。

但实际上这城市早已少见绿意,幸存的植物形容枯槁,以最为挣扎的姿态向天际处的太阳伸出扭曲怪异的枝干。趋光是植物的本能,对此我深表理解,只是它们的姿势形状着实太过丑陋,我不忍再看。

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去,去参加光的葬礼。

我走至火车站口时,迎面撞上冷厉的风雪。它们向来乍起乍落随走随停。我也不甚在意,毕竟习惯足以磨灭一切对反常现象的讶异,于是我只是戴上帽子,随手拭去脸上刚溅上的雪水。

天色本就晦暗,风雪更是天际那颗垂死的太阳的光芒难以逾越的屏障,周遭的一切深陷在深沉的昏黑里,只有火车站微弱的灯光在一片迷茫之中茕茕孑立。我意会到身侧的涔涔雪意,但我所有能做的只是艰难地迈动着双腿向目力所及处唯一的光源走去。扑面的狂风几欲令我难以前进一步,簌簌的雨雪不断拍打在我的脸上,我感到这冷意有些刺骨,可视野中的灯光依旧如饵食一般散发着至高的吸引力。我突然意识到趋光性也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之一。

听觉与视觉逐渐被剥离出我的躯壳,然而模糊中我依旧感觉到前方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他未让我等太久,漫天的飞絮里首先显出一道金丝眼镜边框的反光,继而它的主人从暗处迈步而出。

这是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我看不清他的穿着,但他的站姿莫名给人以尊崇感。我不清楚这种气质是否来自于他刻意的粉饰,只是不免在脑海里刻画出一个身材板正、衣着得体庄重的男子形象来。

中年男人也在细细打量着我的衣着,我一边在心底暗赞他能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清我,一边察觉到他原本无表情的面庞不着痕迹地补上了笑容。

“你也是来送别我们的第四十六颗太阳吗?”

他富有充沛自信的语调我平生罕见,一瞬间我几乎要相信太阳是他的私有财产。

我轻轻“嗯”了一声,感到自己的回应淹没在风雪声里,还未来得及补上一句,便被他裹挟着向前走去。

可他着实算不上是个令人愉悦的谈话者。

我暗恨自己缺了点察言观色的能力,没能在他还未开口询问我之前便坚定地选择独行。

从火车站站外到站内短短几分钟的行程,便足以让我发现他的一言一行里都渗透着傲慢。虽说这傲慢没有指向性地对着我,却依旧给我以极不舒服的压抑感。

好在他的傲慢最终完全落在了另一个人头上。

“一个诗人,一个旧时代的遗孤。”中年人的脸上带着一种我全然无法理解的倨傲神色。此时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老人,他对于我不全然是一个陌生人,而我记得他的事迹,则全因为他是整个地域知名的疯子。

一个诗人,一个疯子。准确地说,他是第四十五太阳纪最才华横溢的诗人,也是第四十六太阳纪最臭名昭著的疯子。

他的才华或许还在他脑海中的某个角落苟延残喘,但他的所有理智确然随着光的死去而死去了。

“光每一次死去,科学家们绞尽脑汁地要去研究如何去延长太阳的寿命;商人们则着手去安排自己的未来;我们这些有知识有信仰的成功人士还能有所期望地看待地球的明天;而普通人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只能在惊恐中漫漫变得麻木;至于文人则更差一筹,他们不仅全无办法,甚至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便只好自己去疯一遭。”

男人说的话很有几分道理,让我不得不表示赞同。但他毫无疑问是以“有知识有信仰的成功人士”的身份睥睨着我们眼前这位芸芸众生中最为不堪的文人,于是相同的职业又令我不得不对面前这老人产生使人不堪的共情。

东曦既上——”诗人忽而开口。

“他要念诗了。”男人对我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诗人被他的话打断,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茫然,支吾了半晌好像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思路,然后他接着念:

东曦既上,其色煌煌。

我拨开亿万年前太阳的余光

见燧人逐日而去——

诗人的朗诵功底显然还在,即使他没能做到技巧上的抑扬顿挫,但情感的渲染力却已经是极为充沛了。我确实有意愿听他继续说下去,可中年男人显然不愿意在他身上浪费过多的时间。

“追日的是夸父啊,老人家。”

留下诗人干枯嘶哑的声音独自在风雪声中沦为蚊呐,男人最后致以他一眼怜悯的轻瞥,而后再次以倨傲的身姿裹挟着我往前走去,走进无际的死光里。

火车背城市而去。车中是有灯的,公共场合一般都会有一盏瓦数可怜的节能灯,所以车厢里不至于太暗,但这车速却着实是太慢了。

听说铁路局的人曾因为火车车速这件事争论过很长一段时间。“高速派”和“低速派”各持己见不愿退让,最终“低速派”棋高一着,原因是低速至少在感官上不怎么耗费燃料,可聊以慰藉普通民众脆弱到极致的玻璃心。

风雪向后,丘陵向后,山野向后。车窗上还留着风雪拍击的残渍,它们透过玻璃向我作别,我看不清它们的身影,但我能感到一切在离我远去。

车厢内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中年男子坐在我的身边,不停地与我搭话。我不愿在公共场合过多的言语,只用“嗯嗯啊啊”几个简短的字回应他了事。

“你说,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的太阳了。”坐在对面的几个人中忽然有人说道。

一直絮絮叨叨的中年男人忽然停住了口,我感到他一下子绷直了身体。

“那倒不至于,否则政府会提前下场引导舆论的。我家有人是内部人员,他告诉我咱的太阳至少还有十颗起步。”有人回应道。

坐在我身边的人又一下子平缓了下来,他长舒了一口气,满是不在意地对我说:“就算这是人类的最后一颗太阳,像我们这类人依旧可以活得好好的。”

我连忙嗯嗯着回应他,心下打定主意再不听他说的任何话,扭头对着窗外去欣赏什么也看不见的山野景色了。

下车的时候,我挪动着自己的身位,趁中年男子不注意,以稀疏的路人为掩体,总算是脱离了他的束缚。

风雪已经停了。我匆匆走出火车站,从这里到达日落广场大概还有半个小时的步行路程。火车在两城之间浪费了太久的时间,此时应当是五六点钟的样子,正是下班高峰期。

然而即便是流量最多的时间段,这个城市的路上也少有行人。零零散散的人走在人行道上,他们不发出声音,也不奔跑打闹。他们仿佛在以预设好的速度行在预设好的路上,带着麻木的表情向预设好的目的地走着。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明白他们的太阳即将在今天死去,但显然他们已经永远无法对某些事产生感情了。

城市的高楼耸立在我的两侧,太阳恪尽职守地贡献出它最后所能贡献的一切,红绿灯在十字路口独自明灭。而我朝前走去,心中想的是全那个中年人对普通人下的定义:浑浑噩噩地在惊恐中变得麻木。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个女声忽而在我前方不远处响起。我从泥泞的思绪中抽身,看到前方的公交车车站下站着一个人影。

她静静站在灯光下,在这条寂寥的长街上显得格外特殊,于是我朝她走去。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又说。

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说话方式。我心中疑惑,但没有停下脚步。

十几秒后我终于走到了她的身侧,我打量了她一眼,她大约只二十出头的年龄,身上是一件宽松的白大褂,衣服胸前别着一块徽章,那上面模糊地刻着“国家科学研究院”几个字。

原来科学家也是会疯的啊,我想。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继续问我。

“这颗太阳还是没到五十年就死去了。前辈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改进它的核心构造。他告诉我们第四十六颗太阳会是人类燃烧最久的太阳。之后,我们的太阳会亮得越来越久,直到有一天我们飞出太阳系去寻找另一颗恒星,一颗真正的太阳。”

她看向我,微弱的灯光下,我瞥见她眸子里蕴含着浓重的悲伤,“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我回答不出来——或许这世上有些事情,本就是努力也无法挽回的。

她显然没想等到我的回答,自顾自抬起头看着天上那颗垂暮的太阳。

我默默地与她作别,继续向日落广场走去。

长街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娱乐场所,也不见商场和饭馆,这些店铺在这个生存至上的时代被药房和超市取代,我走过这些商家,走到学校门前,看见这里亮着几乎是全城最高瓦数的照明灯。

“千万年前,人类拥有着他们的第一颗太阳,那并非是如今短命的人造物。那时的人们拥有轮转的四季,拥有时序正常的风雨雷电,拥有即使在夜晚也能恍如明昼的城市。那时的人们不用担忧光的泯灭,不用担忧万物的冷寂——他们拥有着太阳,仿佛拥有一切。”

学校内传来孩童尚显稚嫩的诵读声。一股巨大而莫名的悲哀从未明处涌来,它攀上我的心脏,充斥在我的四肢百骸,并向未知处流去。

日落广场平日里是有灯的,此时却完全没有灯火,它在奄奄一息的太阳面前表现了足够的庄重,连带着此时站在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埋在沉寂之中。

此刻太阳正悬在广场的正上方,司仪站在广场正中的高台上,所有人都仰面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我昂首以待,脚下却不慎踩到了别人的靴子。我连忙向那人表达歉意,却发现那人正是我在火车站碰巧遇到的中年人。

他同时也认出我,脸上浮现出几分喜色来。我能品出他想要和我搭话的意愿,却碍于周遭的气氛不敢开口,好在司仪已经开始念起了悼词。

男人松了一口气,靠在我耳边低声道:“你怎么走丢了,我四处找你,害怕你一会承受不了没人照顾。”

天底下从未有过人未死便先念悼词的道理,然而我们为这颗太阳破了例,它显然是发不出异议的,反倒是我们期盼它能气得回光返照再亮上一段时间。

司仪的朗诵记忆甚至比不上中午我在火车站台遇到的诗人,以至于我没有半点听下去的欲望,只想静静地看着光的消亡。

太阳的死去全然不同于日落与日食。日落是一场浪漫而盛大的生离,太阳落入夕谷休养生息,积蓄着光芒以期第二日的重逢;而日食是一场跳脱而无序的演出,太阳只是掩去它的光芒数分钟,便足以令这个戏法震撼整个世界。

而如今,它头也不回地向死别奔去。

此时它的光芒已经很微弱了,它的色泽像是典籍中记载的月亮,但亮度却全然不够。更准确的说法是,它像极了夜晚沙滩上一块反光的鹅卵石。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变小,直至小成一枚点状光。

这点状的光芒维持了数十秒的原状,然后忽而短暂的增加了几百流明,并延长拉伸成一道无比狭长的光线,这光线几乎横跨了大半个天际,于是整个城市都氤氲在薄弱而宽广的微光里。

就在这微光里,我瞥见城市的一方剪影。这无疑是一座无比瑰丽的未来之都。我记得在我小时候,太阳的光芒还足以让我在高处看清整座城市。那是一切美的聚合体,一切科技的汇总,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壮观。

当人类在所有涉及的领域都取得了巨大的进展后,才发现无尽的星河依旧是他们难以逾越的天堑。无法在星际之间航线,无法到达宇宙的其他角落,人类只能龟缩在银河系的一角,直到资源枯竭、太阳冷寂……

太阳并未给人过多感慨的时间,这道光线仅仅回光返照了十几秒,便骤然缩短凝聚,如同成像仪中影像的在迅速聚焦。它迅速地坍缩,迅速地暗淡。它缩成微末,缩成奇点,然后彻底的从我的视野中消逝。

——

光死了。

司仪的悼念戛然而止,日落广场重新归于死寂。恐惧感还未来得及发起侵袭,但整个世界确然陷入绝对意义的死黑色中了。

人类对黑暗的惧意是深刻在基因中的,我自然也不能免俗。太阳熄灭的半分钟后,无助与失落开始逐渐纠缠上我的心头。

目不见物的确是这些情绪的直接诱因。我不知身在广场的哪处,不清楚身边有什么人,我看不见身边的人是什么神态表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像我一样处于无助的境地,我听得四周喧哗声渐起。

人们的吵闹声愈来愈大,他们似乎是想用高分贝来掩盖自己的情绪。但恐惧依旧从他们的话语之间缓缓流动着,等待着一个彻底击溃他们的时机。

人群中我算是少有还保持冷静的一个,我记得日落广场是有灯的,但此时人们竟没人想起这回事。我高声提醒了几句,却感到自己的声音在他们磅礴的频次里迅速被打成碎片。可即便是这样,在众人的喧哗声中,我奇异般地听见某人细若蚊呐的低语。

他说:

东曦既上,其色煌煌。

我拨开千万年前太阳的余光,

见夸父逐日而去。

他本就是疯的,但平日里他疯得茫然,此时却疯得癫狂。我听出他刻意压低的声线里深藏的悲哀与绝望,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明白时隔数十年的两次光的泯灭已经彻底地击溃这个人了。

他目视旸谷升起的苍茫,

踏过山魈高歌的林野

与河渭的浩浩汤汤。

他的朗诵开始起势,他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只是此时已很好地粉饰上一层虚浮的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听到诗人的诵读,广场开始逐渐安静下来。

狂奔。

他高喊。

豪饮。

如银杯掷地,雷霆乍落。

人们的吵闹声完全平息,整个日落广场上只剩下他高昂的吟诵。

力掷——

于是一切的一切都攀上顶峰。所有的希望被捧上至高点,所有的绝望被弃之脑后。我能感受到阴霾逐渐被驱散出整个广场,我甚至在脑海中描绘出夸父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太阳的画面来。

然后光死了。

而神不许。

于是枯竭的灵魂葬身在日暮的残晖里,

巨人的躯壳死在神的曝尸场。

他的声音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本藏在他声音最深处的悲哀与恐惧再也压制不住,毫无保留地朝外宣泄。干枯而嘶哑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广场,而后他的语调开始回落。

虞渊日落,天地无光。

回落到无声。

时机成熟了。

所有的念诵声骤停。绝望重新开始啃噬着广场上每个脆弱的心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着,周围是死寂的,甚至未来也将是死寂的。

没希望了吧。

我感到身侧有什么东西瘫倒了下去,我大概记得那个位置应是站着那个中年男子的。于是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碰到了一个不断颤抖着的身体。他颤抖的幅度是如此剧烈而无规则,我的手一触到便被他弹开——他几乎是要疯了。

广场上,人们开始啜泣。

而今,光不仅死在人们的眼里,也死在人们的心里了。

起先是哭声,而后无序的嘈杂声异军突起。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我能听出每个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他们似乎是在用吵闹声来抵消内心的恐惧。我其实很想加入他们,但我身边没有熟悉的人,唯一还算认识的人如今正瘫倒在我的脚边。

我俯身想扶起他,却听到了他的哭泣与呢喃。

“没有未来了,没有啦。”

对未来的绝望,无疑是自古以来人类所能产生的最可怖的悲哀。

我们坐拥人类历史上最瑰丽的城市,最先进的科技。我们本应是自古至今最得天独厚的一代,却只能在无际黑暗与资源短缺中苟且。

我鼻尖一酸,几乎要跟着他一起哭出来。

就在我要被压垮的最后关头,我的身侧亮起一道暖色光。

我擦了擦眼眶,扭头向光源处看去。那里有个小女孩拿着一根燃着的蜡条。蜡在这个时代弥足珍贵,但父母为了孩子的安全考虑,一般都会给孩子备上一根小小的蜡条。

或许是这根烛条的光芒溢散到了其他角落,广场的各处相继亮起烛光。每道烛光处都站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整个广场一时间笼罩在橘红色的光芒里。

黑暗在此处为人们打开一方碎隙,他们拭去脸上的泪水。跃动的火焰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暖意,不过足以拉回他们逐渐远去的理智。


“爸爸,为什么不开灯啊?”女孩问道,稚嫩的脸上满是不解。

“对啊,开灯啊!为什么不开灯?”受到点拨的司仪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借着烛火的微光掀着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去开了灯。

广场四周的节能灯同时亮起,人们逐渐从恐惧之中摆脱。只不过黑暗给人的压抑感着实太过强烈,他们面面相觑 ,都不愿意提及各自刚刚的丑态。

“我们还会有光吗?”小女孩忽然仰面问她的爸爸。她的爸爸支吾了一会儿,没说出话。

“会有的!”我忍不住大声说。

会有的吧?

人类的第四十六颗太阳的确死去了,但第四十七颗太阳会在黎明时分准时升起。人类究竟还剩下几颗人造太阳,我们这些普通人不知道。但即使人类的所有太阳都相继死去,也总会有灯火为人类长明着吧。哪怕是孩童手上孱弱的烛火,哪怕是山林间飞虫的萤火,再不济还有坟茔间的磷光……

或许神灵不屑于施舍怜悯给人类那充满绝望、前路晦暗的未来,但人类应当是不会放弃自己的吧。

中年男子在后来的某天来找我致谢,毕竟那晚他精神失常是我把他拖进了离日落广场最近的一个宾馆。此时离葬礼已过去整整一周,人类的第四十七颗太阳也已经在它的岗位上恪尽职守地工作了。

我出生时第四十六颗太阳已经走过了它的壮年,于是我数历秋冬,却未曾见过春夏。

而此时应正值盛夏。正午的日光有些灼人,我站起身放下遮阳棚,顺带着朝屋外瞧了一眼。三三两两的少年在不远处结对玩耍,路边绿化带上的植物在悄悄抽枝。他们的太阳至少还有三十年的壮年期。

男人似乎是从哪得知了我的职业,所以他来时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惭色。我和他闲侃了几句,他忽而放低了姿态对我说:“听说您也会写诗。”

我心下想到初遇他时他对我说的话,于是我回应道:“哪里敢写诗,那晚我看了太阳的葬礼,连自欺欺人都不敢了,只能去疯一遭。”

男子的双颊一下子涨得通红,我看他还算可爱,也不愿意再让他为难,便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我自然是写诗的,只是原本一直觉得自己写的诗质量实在不佳,从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可经历了光的明灭之后,我忽而觉得一切的恐惧和羞怯在它之前都显得太过肤浅和幼稚。

我摊开腿上的笔记,那上面写着我应和疯子诗人的一首短诗:

长夜莽莽,既见燧皇。

从亘古的残迹中盗来火种

再辅以不渝之志和血脉的偾张

他从枯枝败叶中捧出光的余烬

将独属人的史诗高唱

神纪已逝

人类的第四十七颗太阳自东方升起

——

“东曦既上,其色煌煌。”


(图源网络  侵删)


新年第一篇,望大家前路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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