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入门
一拜师祖,再拜老师。递过改口茶,老师再不称呼他姓名,叫他徒弟。
老师今天一袭红衣,靠在桃木琉璃椅上,本不是妩媚的人,这衣裳被她穿出了几分清秀。他恭恭敬敬站在旁边,聆听她的教诲。
“这玉白梨木剑便是赠你的礼物了,往后它跟着你,你跟着我,习武三年。只一点,所有仇恨,三年后你离了我百花门,再重提。”
老师将长匣子递到他手里,他双眼泛酸,微微红,双手郑重接过,提高声线,说声好。
阳光斜射在墨绿的墙上,留下斑驳不一的影子。他闭上褐色的眼眸,是另一种清冷。那是他日日勤奋修习,却不得满足的痛恨,是他夜夜倚剑而眠,却不得安稳的恐惧。那个他只知姓名,不知模样的女子,令他恨之入骨,又十分害怕……
那时节桃花离离,河池清浅。沈家四公子新得了一件喜庆衣裳,镜前试穿。衣裳有些大了,倒显的四公子些许弱不禁风。四公子带着书生气息,眉目自然好看的,像是从五公子墙上挂着的画里走出来的。只是他踱步到镜前,深深叹气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四公子左深右浅,是娘胎里带来的脚疾。
原来倒也是不在意的,初遇意中人,他就有些自惭形秽。意中人凤仪生的妩媚动人,浅紫色明明是素色,却让她穿出风情万种。这风情,轻轻叩开了他多愁善感的心绪。
天色添灰,多了几分冷冽。沈府喜字临门,不知何故,四公子说他有几分心悸。五公子替他仔细抚平了袖口,看起来是要更合身了些。他打趣四公子说你真是过分紧张了,倒像是个待嫁的娇娘。四公子垂下手臂,笑意就浮上了眼角。
四公子与五公子一向交好,虽非一母所生,但二人年纪相仿,一同入学受教,读书诵经。五公子不爱多言,但遇了这四公子,总有话说。虽未见过未来嫂子,家兄提起她来面上便浮上一层薄色,激动溢于言表,想来这倒也是一桩恩爱姻缘。
却不曾想,婚前数日,一个好不容易有了月色的晚上,阴寒至极。沈府血溅满门,手段残忍,甚至连大少爷那怀有三月身孕的姨娘都没有放过,割喉取血,不忍细看。
只因那天五公子去了远山佛堂,替家兄求一只上上签,天色已晚,便歇在那里。第二天回府,寻个活人,已是难事。看见靠在厢房门的四公子尚有一丝气息,他过去,四公子身上血迹斑斑,泪眼模糊。他抓住四公子的手,附在四公子耳边,听他说清最后一句话。
他说:“我的……新娘手心上一点朱砂痣……我不信……怎么会是她?”他倒不是割喉致死,而是剑刺左胸,失血过多,体力不支,终致不治。这女子如何恨他,甚至连一个简单的死法都不给,令他痛不欲生,又无能为力。
他的躯体,在五公子怀里渐渐冰凉,五公子又惊又怕,再不敢多停一刻,多看一眼这断壁残垣。他落荒而逃,这一切愿是个梦境。可惜不是,他知道。
他总是惴惴不安,惊慌不已,逃了很远,眼里还总是那浸透了门楣的血。直到遇见了一个人,明明是个年轻的女子,眉目里却显出老妪慈祥。她双手递过干净的棉麻长衫,示意他换上,是克制的温柔语调,问他的名字。
他却抑制不住,红了眼眶,然后是泪珠,大滴大滴落在瘦削的指节上,寒意凛凛。说声抱歉,转身离去,她再不多言。他却不料,将所遇之事和盘托出。听罢,她踱步到他跟前,问他道,你想报仇?他捏紧了五指,舔了舔上唇,点头。
“拜我为师,百花门习武三年。复仇绝非难事。江湖纷争,我本无意。你口中所指,我也略有耳闻,掌心痣者,名作秋仪。此人作恶多端……算了。”她说。
“人在江湖,无一为真,何况姓名?她不是凤仪。与她父亲有几分交情,我也算清楚她的姓名。这交情,等你学有所成,我自会详细与你道尽。”
2.习武
第一招,便是割喉取血。师父教他如何血溅满地,却不沾白衣。
最后一招,也是割喉取血。师父教他如何屠尽满门,全身而退。
历时三年,杀过无数飞禽走兽,他那把玉白梨木剑,依旧如新。
他尊重师父,师父待他也是极好。她总是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便抬起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她微微笑,说道别怕,虽是一招,也够。
“今天,你可以离开了,复仇前,我问你,怕吗?”一如三年以前,他身着白衣,手拿玉白梨木剑,站在师父旁边,点头,又摇头。
我带你去找你的仇人,你认那掌心的痣,别认她的脸。不要认她的脸,你报仇以后,我再仔细跟你说,有些渊源。师父命令,只能认痣,不认脸。
他说是。
可,他先看到是,仇人的脸。那人居然和师父,一般模样。她说她的确是秋仪,一如他看到她掌心的痣,骗不了人。
只是那剑恍恍惚惚慢了,他没有办法刺向那张脸,那张和陪伴了他三年的师父有一样容颜的美丽脸庞。最后一刻,他松了手,扔下了剑。他不解的望着站在一旁的师父,师父看着他,蜷缩着手心,一言不发。
名作秋仪的女子喉咙处已然破开,但性命无碍。她近乎癫狂的笑,笑够了,居高临下的对他说“喂,傻子,你分不分的清,谁是你的仇人呐?”
他沉默,向后退了几步。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子已然捡起了剑,以同样娴熟的手法,刺向了他的喉咙。他感觉到疼痛了,慢慢倒下去,慢慢的感觉血染了白色的衣裳。他的仇还没有报,可是现在他想要一个答案。
3.当年
二十年前的一天黄昏,暮景残光,夕阳斜。李家得一双好女儿,大的叫秋仪,小的叫凤仪。都聪明伶俐,明艳不可方物。只是母亲素来孱弱,终是不治而亡。父亲总认为凤仪克死了母亲,心里悲伤,就趁大雪天气,置于山林中,由其自生自灭。
不料,有潜心修佛之人,云游四方,善心作怪,收留了她,养在佛堂里,吃斋念佛,也过的安稳。
后来遇到一人,也居山中。
一日,那捡了她的和尚,带着她一道登门拜访。拎着不常见的点心,她看着那老和尚抬起手,瘦骨嶙峋,他轻轻扣了扣斑驳门墙。
闷闷的摩擦声,门缓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翩若惊鸿。
棉麻粗布长衫,嘴角带着笑意。阳光刺眼,他就站在那里,影子很长。他真好看,她低下头,脸埋在阴影里,不敢说话,脸偷偷红了。
“老师父,您来了……未登门造访,是我的过错,怕惊扰了您……这是佛堂里的丫头?手里拎着……师父,您真是客气……”他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请他们进来坐。
这里很小,干净整齐。
“此番前来,有事相求。我老了,落叶归根,我想回到家乡。这丫头我放心不下,请你照看,劳烦了。”
就这样,老和尚把她托付给了他。他教她识字习武,知书达礼。
如此一来,二人情愫暗生,互订终生。
他说:“老和尚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我本不愿招惹,但是看他脸色,我知道他就要不行了,哪里还能回到家乡。只好答应下来。”
她中意他生的好看,温柔良善。他溺于她聪慧伶俐,明艳动人。二人情投意合。本应是个才子佳人,相爱一生的美好故事。可所有事,十有八九不尽人意。
在西市的铺子里,他相中一枚金钗,若是赠给凤仪,那丫头必定高兴坏了。这么美的金钗,也只有那丫头才能与之相配。他心里这样想着,便一手拿着钗,另一手去掏钱袋。
不知也有人在此刻相中了他,芳心暗许,非他不嫁,甚至使尽了百般手段。那人抢过他手里的金钗,嘴里嘟囔着好生欢喜,跋扈张扬付了钱。他冷眼一看,竟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那张脸,竟然与丫头一模一样。
“要是真的喜欢,拿去就是了……”他揶揄道,干脆让给了她,转身离开了。
不想一路被人跟踪,寻到住处,那美艳的女子,竟和他的丫头,认了姐妹。她说她叫秋仪,是凤仪的姐姐。二人初识,十分亲密,至于他悉心教授的武功,她缠着要学,他自然是不想教的,只是怕丫头不开心……
岂料,那女子别有用心,学了武功不说,还时不时暗送秋波,言语间尽是挑逗。他严词拒绝,并让凤仪离她远些。只是凤仪自小缺爱,又长于佛门,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秋仪抑郁寡欢,独自离开。半道上遇上了沈家四公子,计上心来。她本就生的美丽,将那四公子迷的神魂颠倒,二人定下婚约。之后再将妹妹带回家来,与父相认。
秋仪哭诉不愿嫁给那个跛子,沈四公子。父亲不喜欢凤仪,当机立断要妹妹嫁过去。妹妹虽然伤心,但不想违拗父母之命,只好含泪答应。
那山上人痴心等待,却只等来秋仪。秋仪说妹妹已经移情别恋,并再次吐露爱意。他伤心欲绝,却也只是说,她开心就好,自己愿意枯灯为伴,孤独一生。秋仪怒从中来,由爱生恨,竟趁其不备,杀了他。
姐姐回家,只说是那沈四公子,家大业大,不知从何地得知了她与他的过往,暗下杀手。
她气,她恨。于是屠尽沈府,却不料,漏了一个沈家五公子。她记得那时,她问沈家四公子,问他为何如此心肠歹毒,沈家四公子看着她依旧是满心欢喜,嘴里不断唤着姐姐的名字,直到看到她的手心,才喃喃道,你不是她。
第二日,她却被父亲赶了出去,秋仪趾高气昂,告诉她事情原委。二人反目成仇,打斗起来,虽说姐姐不是她的对手,最后一刻,她却下不了手。
后来她找到一个人,那人便是沈家五公子,她想让他,杀了姐姐。
只是最后,也成空。
4.结局
凤仪替沈家五公子闭了眼,终于是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姐姐仍然不敌妹妹,一如三年以前。重蹈覆辙,她还是没能下去手,剑反握,她看着姐姐那张脸,就笑了。自尽那刻,她看到姐姐颓然坐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
算了算了,只是不知,那个山中人,是否还在黄泉,等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