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2016)是最伟大、最回归本我的李安电影。
关于"3D/4K/120fps",这种高清晰度下呈现过于真实的画面,强烈的沉浸感和气氛融入,不仅颠覆了观众对电影的认识,更让观众对于视觉效果有了新的看法。仅此而已。
但在这个一为人所知时就被人贴上“技术革命”的标签,是套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的一道枷锁。李安第一次尝试120帧,就遭到了西方媒体的严厉批评。更有甚者:“120帧的技术可能是成人电影的未来,但绝不是电影的未来。”
笔者没有看过"3D/4K/120fps",没有条件,但即使有也不愿去看了。李安辩解说:“技术无罪,罪责在人。”意思就是是他自己拍的不好,别骂技术不好了。但笔者认为《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好,好在故事,好在没有技术光环下的故事——即使没有亲身体验这一技术。脱离技术的电影好,胜在故事;而电影脱离了故事,即使技术再好,电影也不会好。
自伊拉克战场归来的比利·林恩成为了英雄。他在一台废旧摄像机拍摄下,舍命冲到火力交织处救了自己的班长。他的英勇行为传遍了美国,成为一位全美国人民的战场英雄。很快,他和他的队伍被邀请成为达拉斯一场橄榄球赛中场休息时的出场表演嘉宾。他们将受到无数人的赞美、称颂、甚至爱慕。同时也会遭受质疑、被人利用,也有人不喜欢他们英勇战斗回国后高高在上的样子。
在这个矛盾的橄榄球赛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矛盾的——这本就是个矛盾的故事。英勇的B班小队充满赞歌的人群中走过,满以为他们的一天都会如此,但他们错了。在伊拉克战场上,子弹时刻都从身旁呼啸而过,那时的他们,只想着能不能早点回到家乡;而当真正的回到了美国,他们却又希望能够重返战场。
为什么?因为危险的伊拉克战场和歌舞升平的美利坚共和国,在这群士兵的心里分别表示着虚幻和现实。在应征入伍那天,他们早已踏入虚幻之境,而当真正回到现实的时候,他们反而不适应了——比利·林恩就是一位在虚幻和现实中挣扎的人物。
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每种人都有自己对战争的认识:媒体记者不停地询问近身搏斗的体验,而他们只是把这个采访当成任务;橄榄球员想知道M4步枪打人是什么感受,而他们只是对此有所好奇;美丽的啦啦队员想和巾帼英雄们亲热,而她们只是把这种行为当作体验新鲜的尝试;无良的商人想用低价钱收买军人们的故事,而他们只是把这当做盈利的工具;口无遮拦的路人拿军人开玩笑,而他们只是满足自己无聊的兴趣......
但他们都没有做到或想到的是,这群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究竟要的是什么,而是拿他们的光环或经历充实自己。
在这个电影里,李安导演没告诉我们这些人究竟谁对谁错。在这个电影里,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故事,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却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观众思考。但或许这正是李安导演想要告诉我们的:在现实中,没有谁对谁错,只有在不同角度下的各自看法。因为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这种辩证观里,比利·林恩处在巨大漩涡的中心,被四周的无数力量相互作用。事实上,对于这场战争,又有谁能够有真正的发言权呢?大概只有这群在前线的战士最有发言权了——没人比他们更了解真实的战争,究竟是多么残酷。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不像它的标签“战争”一样,是一部讲述战争的故事;而它却又不是一部很多人理解下的反战片。战士们本来痛恨战争,痛恨危险,痛恨死亡。但当他们回到美国,却发现那里不再是熟悉的家乡。在现实和虚幻之间,现实似乎要更残酷一些。说到底,这部电影一直在讨论人的归属问题,也是李安导演一直在探讨的人生观。
比利·林恩和班长施洛姆(范·迪塞尔饰)在伊拉克闲聊的时候,班长说到了印度教的象神。在印度教里,象神主管智慧和战士的命运。班长向比利传达的一个信息是,你不要管你是从哪来的(得克萨斯州),不要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因为一时冲动砸了抛弃姐姐的未婚夫的车),你来了,你就属于这里。你不要想这个战争是对是错,你只管干你该干的事。基于这个原因,班长在交火中始终冲在前面,虽然也最先阵亡,但死时脸上仍有笑意。
所以当被商界大佬问到战争时,比利·林恩的长官大卫·戴姆说道:“先生,恐怕对于大局,我们没有什么发言权。但我们的职责就是杀圣教徒,我们热爱杀人,我们是杀人的机器。我做好我的职责,你做好你的职责。”这句看似戏虐的话,其实深有含义。他们真的爱杀人吗?但相比起来,提问他们的商界大佬看起来好像更烦人。“那些圣教徒至少尊敬我们,你们呢?”
这群士兵在这里受到礼遇,作了前排座位,被承诺会拍成电影,第一次坐上豪华加长悍马,被无数人鼓掌、称赞... 但是他们,从来都不属于这个地方。他们在橄榄球场上玩的兴起,被管理人员大声呵斥;他们在表演后遭到工作人员驱赶,居然还大打出手;他们的故事被商界大佬收买,承诺时是十万,最后却只给五千美元... 最后还是这位中间人向他们说出了实情:“人们很健忘,过两周就不记得你们了。在好莱坞,两周就是两年啊。”没错,所谓英雄,就是人们捏造出来骗人的虚构玩意儿。在打架之后,身边有人说,原来这就是我们的英雄?在他们眼里,英雄就只能是英雄,不能犯一点错误。
他们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比利·林恩在这群军人中,是一个最复杂而矛盾的角色,而两位女角色扮演了两种力量,让比利难以抉择。在跟啦啦队的那个姑娘提出一起私奔的时候,她露出奇怪而又迷茫的眼神。因为在她的心中,自己能和他发展一段“感情”,全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比利是一位英雄,她认为比利属于战场;比利的姐姐是比利上战场的原因,姐姐一直觉得对不起比利,她不想让比利死在伊拉克。比利一进家门,姐姐就让比利脱下军装,因为在姐姐眼里,比利就是个弟弟,不是什么英雄,所以也不会让弟弟离开。但经过了这漫长的一天,比利最终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属。
他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李安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事,以达拉斯橄榄球赛为主线,将伊拉克作战和回家时的团聚用个人记忆闪回的形式为副线而出现。在橄榄球赛中,四周观众欢呼声、绚丽的烟火火花、舞台的喷气效果、一个熟悉的标识,在家里团聚时,比利的妈妈在餐桌上的用力一拍,都给了比利巨大的刺激,让他回到了伊拉克战场上。他不属于这里,他们不属于这里,而将永远属于战场。
在体育馆中和工作人员斗殴时,一位工作人员把比利按倒在地,但比利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这让他想起了在班长死后,他和一位圣教徒的肉搏战。最后,他用匕首刺进了敌人的喉咙,那时四周都像做了消声处理,静的可怕。鲜血从敌人脖子中慢慢流出... 但在此时此刻,比利却切实体会到了这种扼喉之痛。
李安可能不懂伊拉克战争,但他懂人心。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在北美的评论界褒贬不一。有人批评技术,有人批评故事。我无法知道技术究竟怎样,但我却体会到了李安在这部电影中注入的感情。长时间以来,李安的电影在西方很受欢迎。第一次在好莱坞拍电影,他就往《理智与情感》(Sence and Sensibility,1996)中汇入了自己的稳重;夺取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卧虎藏龙》,他用西方的价值观讲了一个东方的故事;无论是《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2006)的细腻,《色,戒》的大胆,还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2012)的奇幻,李安导演作为一个台湾人,始终都在东西方兼容的电影中,更偏向于西方人的审美。
李安导演在拍过《理智与情感》后,知道了他也能拍英文片,也能拍的很好。他说:“拍电影,没什么不可能,没做过才有意思。”在这之后,他就不停尝试新的事物。大家都认为他拍家庭剧好,他偏拍个武侠片《卧虎藏龙》;在为人推崇的时刻,他偏要去接触因性取向而争议的电影《断背山》。而《少年派》和《比利·林恩》,则有着对技术的尝试。但就和《少年派》一样,《比利·林恩》不只有技术的进步。李安在这部电影中,他讲了一个很美国的故事,却贯穿着世故而包容的东方气质。
这才是西方人无法理解的地方吧。这种直击人心的震撼感对美国梦的撕裂,加上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再加上技术上不能满足所有人,才是这部电影不被西方人接受的原因。
但,这才是我心目中的李安。他没有失手,他向来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