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说我胖,说我不会受欢迎的,但我就是受欢迎,受欢迎并不是一定要有很多客人光顾你,而是光顾你的客人都给你真的东西,只有那些真的,才有趣。一时的笑话我听得太多了,第二次听就挺没劲的,第二个人讲也挺没劲的,而我的客人不同,他们给的都是真的,笑话是真的,你能明白吗?真的笑话是笑不出来的,甚至会在很久之后的一天夜里,你想起来就嚎啕大哭。笑话是什么,不就是悲剧么,真的笑话是什么,不就是别人真实人生里的悲剧么,所以那些真的笑话是他人的难堪,愿意把这些都丢给你的客人才是真的客人。”我说完往杯子里的酒又加满了。是我的杯子,而不是他的,他是我的客人,我该给他加酒才是,可是我知道他还是个孩子不该喝那么多酒。
“你在竹林居多久了?”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动物,有种兽性,兽性并不是单指欲望的,兽性是对的,就像有时看到一只小狗,你明明知道它的一切举动都源自兽性,可一抬头,一摇尾,还是那么惹人怜爱。
“我啊,两个月了,之前我是做盲人按摩的,我当然不瞎,盲人按摩你去过吗?真盲的不多,很多都是视力比正常人弱一点,那些就算是手艺好的了,还有许多都是有钱人投资的,花个四五十万弄个店面,找些技师,其实技师哪有多少技术,真有技术的都自己开店了,好的技师和老板是四六分账的,技师拿六,你看这下老板还能赚多少,所以不少老板都请便宜的,然后弄些房间,全是闭眼就能赚钱的活儿,男人嘛,总需要这些的,当时我就傻乎乎地进了这么一家盲人按摩店,里面的技师都手脚不干净,我想完了,这是个窝点啊,客人一张口就问我价钱,我干了两个月,押金都没要就跑了,不跑不行!不跑我就要卖淫了。”我顿了顿按住他的手“少喝点你,你才多大啊!”
“你多大?”他反问时喝掉了杯子里的酒。
“你猜猜看吧!”我挠了挠瘙痒的耳根。
“二十八?”他一说我就乐了。
“你这么小啊!”我说。
“什么?”他脖子一低看着我。
“你猜我二十八,肯定你就是二十八!”我说。
“不是的,我十九。”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微颤。
“天哪,这么小就敢来这地方,不过也是,见怪不怪了,现在出来玩的尽是些年轻人,你们啊就是燥,不过单枪匹马来的还真没见过,你也是够怪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小子不老实了,他想干坏事,但不好意思说,这种话也分人说,要是那种三四十岁的男人一说出来就让人犯恶心,全是脏心眼儿,但这孩子不同,他有欲望,欲望纯粹就不脏。
“你动动脑子吧,我要是会卖的话就不会从盲人按摩逃跑了!”我扯了扯领口,示意底线也就是这么多了。
“那你干嘛来这儿?”他假装喝了一口,其实是在咽唾沫。
“我想,反正是赚钱,赚暗的不如赚明的,这儿陪酒不错,我也能喝,我是这样想的,我虽然有点胖,但我确实是又傻又漂亮,不陪酒也没出路,再换句话说,我就是干正经的,到最后跟一帮王八蛋一样的男人拼,还不是要遭人惦记,就算成了,还是会被人指着屁股说,那婊子肯定特会骗男人。”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接着说“女人嘛,不是被男人骗就是骗男人,活着就这点儿事儿,我无所谓,怎么舒服怎么过,反正我不卖身子,要卖还不如嫁人呢,我是这么计划的,免费喝酒,免费聊天,要是真遇上喜欢的,就跟他走。你看,我是不是傻。傻也没关系,傻人有傻福,我遇到的客人都挺有钱的,还老实,我说的老实当然不是手脚干净,是心眼儿干净,说话直接,什么想法都在明面儿上,我跟你说,上次有个姐妹被客人骗走了就没回来,肯定是被男人骗惨了!”
“说不定是那男人真好,就跟了人家了呢?”
“你也挺傻的,要是真好,肯定会有消息的,怎么也得露个面炫耀一下,摆摆样子,一个简讯都没有肯定是被骗的没脸回来了。”
“恩,应该是吧。”
我意识到我又喝多了,我喝多了就话多,说得太多不好,客人来这儿玩儿都是为了发泄,哪有人愿意听女人说闲话呢,不过不打紧,他还小,小到自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但我知道他不是来玩的,他是颓了,小男孩总这样。
“总共一千四,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看你还小,就不跟你耍花腔了,其实我也不会耍这个,总之,就是我不打算继续骗你买酒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再晚我怕你直接倒在我这儿了。”我说完起身,他用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能跟我结婚吗?”糟了,他居然开始说孩子话了。
“看你多有钱了!”我摊开双手作要钱状。
“没钱。”小男孩说。
“没钱,还不赶紧去赚钱!”我说了一句最诚实的话。
有时我是心疼男人的,男人都脆弱,都傻蛋,他们想要飞天,却没有翅膀,想安家,却总有一颗安不下来的心,转念想,我真幸运,生来是个女人,又是个傻女人,还好看,只要不去碰精神层面的事儿,我就会永远开心下去。送走这个小孩儿的时候我想起我在贵州时认识的一个男孩儿,他跟我说,有一天一定会发大财,然后娶我做老婆,那时候我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我还没现在这么胖,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从上到下,从整体到局部都好看,我在理发店给人洗头,常有客人调侃我的酒窝和胸,我心想,酒窝算什么我的腰窝更好看,可我的腰窝只给一个人看过,那个男孩儿挺酷的,特会唱歌,声音特好听,关键是他还会画油画,他说想画我,我说你耍流氓。他说想画我的头发,我答应了,结果给他画了一个月,他给了我一幅瀑布。我当时真想把他的头发全揪下来。
他每天都来找我,一点儿不含糊地让我给他洗头,店里的老板娘都看出事儿来了,我还傻傻地以为他是喜欢我,以为他只是喜欢听我说话,把我当他的好姐姐。以为他所有的话都是玩笑,没想到他是认真的。可那时候我是有男朋友的,我男人是个混混,靠着帮人看场子赚钱,每天基本上就是开车送老板去各种偏僻的地方打牌,据说那些老板一晚上能输掉二三十万,所以我想他也赚得不少,而且还挺男人的,我就跟了他。可后来他居然偷东西被抓了,被警察抓了,偷了一个从银行出来的老人,总共就三千块,那时候我知道他没钱,也不男人。我跟他说,分了吧。他说,好。现在想起来,他办的最男人的事儿就是没办过我,他很少陪我,但每次都给我带好多好吃的,还有漂亮的戒指跟袜子,可没有一次提出过要搂搂抱抱的要求,我觉得他心里有大计划,可能是想跟我过一辈子的。可惜他虽然对我手脚干净,但还是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关进去了。但这些我都没有告诉那男孩,男孩每天画画,每天洗头,直到过年我决定回老家了,他问我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没回答就上车了。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喜欢他了,我想起他画的那一张瀑布,我愈发地觉得只有在他的眼里我是美的,那种美别人是看不见的,我突然明白,原来一个人最大的美是隐性的,只有当你遇到那么一个人,你的美才会显现出来,而且只在他的眼里显现出来,成为一道类似于太阳的光线,强烈而持久。当时我就想,回来之后我一定要去找他。
年后我回到了理发店上班,我拿起电话就打给他,想告诉他我回来了,但我在电话那头听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好听的刺耳,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我对他说,是不是你妈妈在叫你啊,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妈在叫你。他应了一声,但还想说些什么,可我立刻挂断了电话。那天之后我就换了号码,辞了工作,离开了那里。
我曾把那张换掉的卡插回过手机,我看到他曾经打了三次电话过来,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发现了属于自己的美。而我的美变得麻烦又廉价,一切都过去了,那么多过去都过去了,我已经成为了一个过来人。一个三十七岁的过来人。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好笑,我又傻又漂亮,怎么就没遇上几个混蛋呢,怎么就没遇上几个肯好好骗骗我的人呢,我没听过好听的话,没被好好的赞美过,我只是失落地站在城市的边缘傻笑着,我怀疑我会不会就这样傻笑着过一生。
“九号,c区203有客人找,傻笑什么呢你,快去。”吧台的姐妹说。
我往嘴里放了一个口香糖,嚼了一会儿又吐掉。
我觉得在男人眼里我大概就是口香糖吧,又甜又好吃,但没营养,最后还不是得吐掉。我决定辞职,换个地方,换个工作,找个好人嫁了算了。当晚我跟经理说的时候,经理同意了。估计他也嫌我胖。第二天我去结工资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十九岁的小男孩。
我说他,你又来啊。
他说,不是来找你的。
我说,那你干什么啊。
他说,我来找工作,我来这儿赚钱。
我说,为什么啊你。
他说,你说没钱就赶紧赚钱。
我说,你傻啊,非得来这儿当服务员啊。
他说,这儿离你近。
我傻笑起来,我甚至怀疑当时的我是不是在狂笑。
好好干,我走了,我对他说。
你今天不上班吗?他问。
恩,今天不上班了。我说。
那你明天来吗?他问。
恩,明天来。我说完就冲了出去。
我怕我憋不住笑,我怕笑出泪花来。
明天?哪有什么明天啊。
他还不是看上了我又傻又漂亮,想占我又傻又漂亮的便宜。我在出租房里对着镜子照了照,恩,又胖了,我好像早就不漂亮了。这时我决定打个电话给那个小男孩,如果打通了,他接了,我就带他去正经地方打工,一起生活,如果没接,我们就算了。
我翻出手机才想到,我根本就没他的电话。所以,就算了吧,我明明可以去竹林居去问他要电话的,明明可以直接跟他说,跟我走吧,小子,我带你去过日子,我教你怎么变成一个男人,让我的美永远地烙印在你的记忆里,你不许提年纪,我不提,你也不许提,我知道现在的你不会提,因为你还小,你怕我意识到你还小,怕自己意识到自己还小,你迫不及待地想要长成一个足够游刃有余的男人,所以你忌讳自己的年纪,但有一天你会长大,你会大到拥有足够的自信与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时候你会不再忌讳年纪,可那时候就轮到我忌讳年纪了,虽然我又傻又漂亮,但没有哪个傻女人会傻到连衰老都不害怕的,也没有哪一种漂亮能扛得住年轮的尖锐。
可我怎么可能那样做,那样说呢,
我们始终就是这个偌大世界里的两个擦肩而过的过路人。
那些细碎的火花与躁动都那么容易冰凉,第二天,第三天,他就会知道我已经走了,就这么走了,他也会离开,或者他会认识店里更漂亮的姐姐,那时候他会知道,又傻又漂亮的不止我一个,因为他会越来越精明,会跟那些满嘴鬼话的姐姐们旗鼓相当,当然那些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那些姐姐的一招半式就足够他闯荡江湖了。他会暂时的忘记我,会忘记我的漂亮,但总有一天,等他看尽繁华,听懂谎话,他就会想起我,想起我的傻。
这么想想,就挺过瘾的。
我叫王星,臭男人与丑女人都叫我星星,为什么是臭男人与丑女人呢?男人都是臭男人,除我以外的女人都是丑女人,这是我活下去的狡猾信念,当然是假的,身份证也是假的,只有假的才安全。那些真的东西都会被时间出卖,只有假的才能躲过一劫。真的爱啊,喜欢啊,心底的涟漪啊,都太锋利了,我会带着我的假身份,与又傻又漂亮的身体继续混在这个未必真实的世界里,挺好的,挺过瘾的。
“王星,是你吗?”火车站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我确定一定是他,从来没人叫过我全名。但是我没回头,站在原地傻笑起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不漂亮了,我越来越胖了,越来越老了,漂亮是注定留不住了,但我还想留住我的傻,要知道留住傻,远比留住漂亮更难,从这个层面上来看,我简直是太智慧了,大智若愚嘛,拥有大智慧的人总是看似很傻的。我心里好高兴,就算是幻想也是挺过瘾的。只要我不回头,他就真的有可能出现在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