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每条河里都住着河童，也就是我们通俗意义上的水鬼。水鬼专挑那种体质偏阴的人下手，它只需要轻轻一拉顶替位置，便可重新进入轮回，而死的那个人便是下一任河童，以此为轮回，河童生生不息。
柳巧儿第一次见到河童是在一个艳阳天的午后，按理说太阳这么大，阳气那么重，她是不应该会看到河童的。
那天她刚被母亲骂了一通，母亲气不过扇了她两个耳巴子，脸上火辣辣的疼，柳巧儿忍住泪水，把心一横，来了河边。
奇怪的是，明明是被太阳笼罩着，可是越是靠近河的地方，越是让人感到一股凉意，太阳还是太阳，只不过是用纸糊的老虎，没有什么用处而已。
柳巧儿用脚使力的踢了踢河岸边上的石子，噗通一声，石头被踢进了河里，在河面上荡起一层波浪，那浪一层一层的推开来，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巧儿～”
隐隐约约中，她听到有个声音在唤她的小名，柳巧儿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人，周围安静得不像话，居然连个过路的人都没有。
“巧儿！”声音离她更近了，她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一转头，在河的中央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影子很小，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三岁半的孩子。
“喂！那边是有人吗？河里危险快上来，太阳一下山就该涨水了！”
巧儿之前和哥哥来过这条河，河的水位不深，最中央的位置也不过到腿肚子，可是每每一到了晚上，河里便会涨水到几人高，许多打鱼的人就是被这样淹死的。
柳巧儿叫了很久，那人影并没有动，她揉了揉眼睛想着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天色也渐渐发了黄，她一转身一迈腿，准备回家。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小孩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姐姐，你去哪里呀？可以多陪我一会儿吗？”是个小男孩的声音，奶奶的嫩得出水。
柳巧儿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有点不敢往河里看，明明连个过路的人都没有，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小孩子呢。
她的脑海里突然想起大人们口中常说起的河童，遇到河童千万别回头，不听不答，尽管往岸上走。
柳巧儿额头溢出了汗，假装没有听到自顾着走着。
“姐姐，你怎么不理我？呜呜呜”
河童擅长迷惑人心，柳巧儿虽然害怕，都是那声音着实可怜，尤其是哭声，让她心里就像是纠着一个绳子。
她的头不由自主的扭了过去，一个小孩儿模样的河童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河童的头发很长到肩膀的位置，像市面上流行的那种脏辫，眼睛大大的，水灵水灵的，长相十分的可人。
它见柳巧儿回头了，咯吱一声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走的～”
鬼使神差，柳巧儿竟然不觉得害怕了，她甚至觉得眼前的小孩儿十分的亲切，步子迈着，一步步朝河里走去。
“柳婶儿！你怎么看孩子的，你家巧儿刚才差点被河童勾了去了。”一个大妈模样的中年女人一手提着柳巧儿的衣领一边朝着柳家屋子里嚷嚷着。
“抱歉，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柳婶儿背着一个两岁的小孩儿从屋子里出来，一手拉回湿漉漉的柳巧儿一边点头哈腰的说着抱歉的话。
此时的柳巧儿眼神里没有光，浑身湿漉漉的，嘴角扬着不知道在一个人开心着啥。
柳婶儿看着巧儿的晦气样儿突然心火一旺，气打不处来，她扬起巴掌。
啪！那声音像炸响的鞭炮，清脆得狠。
巴掌再一次打到了柳巧儿细嫩的脸上，指头印子红彤彤的，肉眼可见。
所幸的是，这一巴掌算是彻底把柳巧儿的神智打了回来。
她眼里重新充满了光，也后知后觉的感到了疼痛感。
“你又打我？我做错了什么！”她捂着脸使劲的朝着柳婶喊。
“死鬼孩子小点声，你弟弟还在睡呢！”柳婶自顾托着背上的孩子，一遛烟的便进了屋子，留给柳巧儿一个瘦削的背影。
滴答滴答，水顺着裤腿滴到了地上，在地上开出一朵朵黑花，巧儿一吸鼻子，视线又些模糊。
滴答，泪从眼眶里溢出下落，变成一朵巨大的黑色花朵。
“孩儿，你母亲也是气不过，你年纪还小，少去河边。”年迈的奶奶会疼惜巧儿一些，她轻轻拍着巧儿的背。
“从河童手里捡回一条命，巧儿以后会大富大贵的！”
“我会大富大贵，然后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吧。”柳巧儿盯着脚尖出神，好像是对奶奶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太阳彻底偏了西，天上被一轮新月笼罩，月色很亮，把地都照得反光。
因为柳巧儿差点被河童勾了去，柳婶心里自然是心疼的，晚饭的时候给她的碗里加了一个鸡蛋。
吃过晚饭，她搬了一个小椅子在院子里乘凉，她翘着一个木马腿，抖抖着哼着小曲看着天。
其实，河童也没有大人们口中说得那么可怕，它还挺可爱的。
记忆被拉回到白日里的下午，柳巧儿扭头看到河童，一步步走了过去。
“姐姐，你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我在水里观察你好久，感觉你不怎么开心呢……”河童打着坐坐在水里，小小的手指挑着头发，仰着脸看着柳巧儿。
“我……我的确不开心……”面对河童，一向心思重的柳巧儿突然开晓了起来，吧啦吧啦的给它说起了心事。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柳儿妈得了弟弟，对柳儿的关心少了大半，不如意的时候甚至会打柳儿，她从前可是母亲心尖上的宝贝，这样一来她地位直直下落，什么事都得让着弟弟。
说着说着，柳巧儿的眼泪像脱豆子似的掉了下来。
“姐姐，你别难过，我帮你！”河童扑哧扑哧着大眼，在水里打了一个响指。
“你看到那边那个大人没？我把她引过来，你就往河里走，眼神漠视前方。”
“我有点不懂……”柳巧儿偏着头问，河童扑哧得笑了，一转身便化成了一股黑烟。
“姐姐，你照着我说的便是。”空气里回荡着河童奶奶的声音，可是却不见它的身影。
柳巧儿把脚踩到了水里，水很凉，她骨头都跟的酥了一下。
河童一直这么呆在水里不会冷吗？改天给它送点被子过来。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柳巧儿没有被河童勾住，他们是串通好了的。
河童果然没有骗巧儿，自打那起，母亲对她的关心渐渐多了起来，嘘寒问暖的，柳巧儿以为是回到了从前。
时间呼啦的就过去了，一晃就到了秋天，因为是秋收的季节，大家伙儿都忙碌起来了。
自打那次柳巧儿差点被河童“勾”了去，家里人看她看得可打劲了，上学下学有人接送，就算是玩，也是在眼皮子底下。
柳巧儿寻思着给河童送被子的事只得一拖再拖，正巧秋天来了，大人们也忙了起来，自然是没有多少时间顾着孩子的。
巧儿就是趁着大人们去田里忙活的空隙去找河童的。
她跑着，一路心里兀自扑扑的乱跳，讲个心里话，她其实还有些紧张，生怕河童会怪她，怪她那么久都没有去陪它。
河面很平静，水清清的，水位很低，桥上走着行人，十分的热闹。
柳巧儿不敢大声唤着河童，只得蜷缩着身子蹲在水边，脸颊几乎贴在水上，轻轻的叫着河童。
蹲了大抵有十来分钟也不见河童出来，柳巧儿塔拉着头，眉头紧簇着。
“你一定是生我气了，我这么久都没有过来找你。”说着说着，柳巧儿眼皮子一撩，突然想到了什么，精神气儿又回来了。
“我跟你说，你那招真的好灵，我妈妈果然打那起特别关心我，不过也太紧了，眼皮子底下逃都逃不走，生怕我来找你……”说到后面，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姐姐，你叹气干嘛……”河童从水里伸出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头发被束了起来，两个光光的圆髻，只是小脸依然惨白。
柳巧儿听到河童稚嫩的声音，喜出望外的抬起头，看着河童别致的发髻，捂着嘴咯咯的笑了起来。
“姐姐，你怎么突然又笑了。”河童说着一并把身子也露了出来，光溜溜的没穿衣服，鼓着一个小肚腩十分的俏皮。
“你怎么把头发束起来了啊，好复古呀，不过真的好可爱呀。”柳巧儿道。
听到柳巧儿的夸赞，河童挺直了腰背，神气的挑了挑眉头。
“姐姐……我升官了，所以有资格把头发束起来，你看，这还有一个小晶珠子呢。”河童撩开头发，一个晶珠子露了出来，雪白雪白的，十分耀眼。
“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以后我顺着小溪去别的河里去玩就不会被驱赶了。”河童解释道。
“哇！这么说你还可以旅游，好羡慕你呀。”柳巧儿道。
羡慕二字一出，河童的神情突然一变，水汪汪的眼睛有了几丝愁色。
“我有个啥好羡慕的，我做河童二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我的亲人。”
啊？
显然，柳巧儿是没有意料到河童会突然这么沮丧，她有些不知所措，不自觉的想伸手摸摸它的小脑袋。
可是手并不能碰到河童，生生的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看来，河童并不能接触到实物，柳巧儿带来的被子看来是没有用处了。
“巧儿，你可以听我说说话吗？”河童低着头，似乎在祈求。
柳巧儿点头，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河塌边上。
“你千万别怕我呀！”河童稚嫩的声音变得有些空灵。
柳巧儿觉得奇怪，抬头细细一看，河童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变得狰狞。
它整张脸被水泡得发涨发白，眼睛跟死鱼一样大，嘴巴张得大大的含着海草，阴霉之气触鼻。
“啊！”柳巧儿被眼前的河童吓得连连后退，身子颤抖，腿吓得无力。
“别走别走……呜呜呜”河童在哭。
“这是我二十年前死时候的样子，特别吓人吗？”
河童低头看着水面上印着的自己，苦笑着。
“这下，你不会再说羡慕我了吧。”
河童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河童，它只不过是近二十年新任的小河童。
河童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原来的名字了，仿佛那口气一断，与人间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了。
他是被淹死的，死的那年还没到上幼稚园的年纪，尸体被泡了好几天，发白发涨，碰巧那年又涨大水，尸体浮了好久都没有人来收尸。
河童就那么浮在水里，飘在自己尸体旁边徘徊了好久，直到亲眼确认尸体被打捞上去，岸边围了好多人，有个年轻的女人在嚎啕的哭，河童只觉得她有些眼熟，记忆被模糊，前一世的一切情意皆被切断，它也不会觉得难过，独剩一身的孤独。
桥上人来人往，一年又一年，一晃就是二十年。
“河童，我听大人们说，你只要拉一个人下去就可以不做河童了。”听到最后，柳巧儿忍不住插嘴。
此时的河童已经恢复了之前可爱的模样，听柳巧儿这样一说，它咯咯的笑了出来。
“那你愿意被我拉下来吗？”它问。
柳巧儿看着桥上人来人往，距离虽然近，但是总感觉自己离他们好远，河童这一发问，柳巧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吧，你都不愿意，谁愿意当河童呀……”河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不想害人。”
河童有过很多机会重入轮回的，河底又凉又黑，可是后来渐渐也习惯了。
“唉。”柳巧儿望着天边的残阳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太阳渐渐偏西，水位渐渐高了起来，柳巧儿的腿肚子已经被水淹没了。
“你快回去吧，天色晚了，河里不安全。”河童朝她挥挥手，噗通一下钻进了水里，水面上推开一层涟漪，河童不见了。
柳巧儿站起身来，腿已经蹲得麻了，她弯腰扭了扭裤腿上的水，踏着残阳，她上岸汇入人群回家了。
柳巧儿和河童成了朋友，每当有烦心事的时候，她都会背着书包沿着河堤走，河童就在水里游，一人一鬼，相处十分融洽。
河童也从柳巧儿的诉说里了解到了外面的世界，河童有一双水眼睛，那眼睛里写着的渴望，柳巧儿是知道的。
“要不我带我最讨厌的人来河边玩，你把她拉下去，这样你就可以不做河童了。”
“我才不呢！”河童像个泥鳅一样的钻进水里，消失在了水面上。
河童潜在河里，从它的视野里看柳巧儿，她的身影随着水的流动一闪一闪的。
“我舍不得你呀。”河童吐着水泡泡自言自语。
就这样，他们互相依偎着度过几年的时光，可是每当柳巧儿大一岁，河童眼睛里的情绪就会更复杂一些，无论柳巧儿怎么问，它都不说。
柳巧儿十岁生日的当天，河童平躺在水面上，光着脚丫子拍打着水面。
还是从前水灵的大眼，两个圆溜溜复古的发髻，三岁小孩的模样一点都没变，声音也还是奶奶的，时光在河童身上不起作用。
“是时候该说再见了。”河童的声音奶奶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听不出任何情绪。
“为什么？”柳巧儿不解。
“因为你长大了呀，只有小孩子才能看见我……”
柳巧儿是人，一天一年的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的个头慢慢高了起来，声音也变得细细尖尖。
“我不！”柳巧儿不相信。
河童笑了，它的身子渐渐变得透明，无论柳巧儿怎么抓也无法抓住它。
“别走，多陪我一会儿嘛。”柳巧儿的祈求声像极了当年的河童。
可是河面安静得没有一丝的涟漪，河童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人有七情六欲，生来就要去经历各种离别，柳巧儿和河童的别离虽然突然，但是除了泰然接受别无他法。
柳巧儿还是会去河堤上走，边走边说着身边的趣事，她知道它在，尽管她再也看不见它了。
后来的后来，那条河里掉进了一个小孩，孩子是在涨水的时候掉的，水很深很急，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又是在晚上，按理说必死无疑，可是那孩子奇迹般的活了，晨起的时候大人发现孩子平躺在河岸上，呼吸虽然微弱但是并不大碍。
人们都说，是河神显灵了，柳巧儿站在人群中笑了，伸手竖起一个大拇指。
从此，河里少了一个河童多了一个河神。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