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失去了最后的血色,大雨终于压垮云层,这已经是暴风雨今年第二次打扰这座城市了。几个小时以前,他就已经接到了放假的通知。窗外的街道本是城市最热闹的区段,现在却已看不到人影。这就是城市了,他想着,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从来不会出什么差错,如今他也成为这部机器的一个小零件了。 趁着这次假期,他打算好好地将家里打扫一番。没一会儿,便收拾的差不多了。接着,又开始整理起储藏室来,一些旧东西很快就被晾到一旁,压箱底的是一件颇旧的毛衣,各种颜色夹杂在一起,款式也很老土,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来,尽管是母亲亲自为他织的,然而他从不喜欢旧东西,只是诧异着上一次怎么没扔掉。 窗外的雨声惹人烦躁,他反复十几次起身开灯却又躺下,却突然跳起,跑下楼去,把下午扔的那件毛衣找了回来,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他暗自松了口气,可为什么又想着把它留下呢?他拿着毛衣发呆,细细想着。那时母亲把家里的衣服拆了又拆,才替他织了这件毛衣,虽然颜色奇怪,款式也很老土,也因此而经常遭人白眼,可是依旧陪了他那么多年,仅仅只是这样吗?他的神色像是又凝重了几分,这已经是最后一件旧物了吧,以前的所有东西,书,衣服,照片都已经丢掉了,连老家也有很多年再没有回去过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父母离世之后吧。他认真地把毛衣折好,放在衣柜的最上层,像做完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样,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雨还在下着,可世界却仿佛一下就安静了。 前几天在家里休息时,他也试试穿着它,还挺合身的,照了照镜子,又想起了那时的许多事,他不知道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些。今天上班时他也穿着这件衣服,反正藏在西服的下面,倒没人能看出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可心里就是有那样一个声音,让他穿上这件衣服,直到那一天。 像是拖了一个小小的尾巴,西服下吊着一条棕色的线,毛衣不知何时破损了,是在上班时吗?还是在回家后?应该不会是上班的时候,他想着,否则同事多少都有点反应,幸好没有丢人。把破损的地方处理好,他却把东西又放进衣柜了,不再打算穿着它了。第二日坐在办公室里,他下意识望向西服下,却突然吓住了,居然有一条一模一样的棕色毛线,他明明没有穿。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却无法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拿出剪刀,把那一条毛线剪掉,可是拿掉剪刀之后,它依旧还在……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的手狠狠砸向墙壁。这些天来,他总能看见身后仿佛并不存在的毛线(他旁敲侧击过其他人,却没有人能看到),为此他精神恍惚,工作上出了不少纰漏。昨天老总专门找过他,希望他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好状态。他也算是部门的二把手,今年部门经理就要被调走,而他本来也有竞争的机会,如今看来,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他拿出那件毛衣,上面又无缘无故的破损了许多地方,露出许多线条,他再也没能控制住自己,颤抖着将毛衣燃着,不一会就只剩下灰烬。再看了看身后,那根毛线依旧还在,甚至越来越长,都已看不到终点,他沿着那线慢慢走着,自言自语道,“我倒要看看,你要把我带到哪去?” 穿过许多的街道,他偶尔也会惊讶,原来这个城市还有这么多他没来过的地方。或许曾经路过,却早已不记得了。他放慢了脚步,以不同于以往的眼光看着城市与路人。却陡然发现眼前的建筑越来越熟悉,抬头望去,他又来到了X大,他的母校,这座城市的最高学府。尽管离他工作的地方并不算很远,毕业后他却再没有回来过。寻着这毛线又回到这里,正是假期,并没有那时的热闹,但这并不妨碍他回忆大学时光。 走在那一条路上,曾经生活的片段涌来。他是从山里来的,在进入大学的第一段时间内一直带着那样一种自卑,后来又是因为什么改变了呢,他认真地想着,毫无头绪,很多事情毫无道理!他做着兼职,拿着奖学金,带着新的心情出发,那时留下过无数的欢笑,或许算是他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也挑起。然后呢,临近毕业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变故,父母死于火灾,他急急地回到家里,操办着葬礼,整夜整夜的不睡觉,那种痛啊,就像是小时候割草划掉一块肉,可为什么没有掉眼泪啊,早已流干了吗?那又为什么心底有一点庆幸,就像剜掉了一堆腐肉,腐肉,不是这样吗?每次以为可以改变时,却总让痛楚重现,初中是,高中是,大学也是。虽然拿到了毕业证,却失去了进入一家大公司的机会。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所有的都过去了,重新回到这里,拼搏,直到现在。 那根线越来越淡,仿佛即将消失在空气里,他却突然紧张起来,沿着线开始跑了起来,数分钟之后,来到了火车站。大屏幕上显示着即将检票的的车次,最上面的那一趟那么熟悉,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张票,重新上了那一趟车,仿佛还是原来的那一辆,略有些破旧,人流量依旧很少,他随意找了个靠窗的座位靠着,那根毛线在车厢里摇摇晃晃,不一会他便有了睡意,很快便入睡了。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窗外的青山隐入黑夜的轮廓里,没有一盏灯火为他亮着,如同来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他是一个人独自来的,父母忙的走不开,也没有多余的钱买一张车票,父亲走了十几里山里送他。他独自一人踏上火车,也是第一次离开家乡,走在陌生的路途,心里的乡愁却是那样淡了,更多的却是期待,期待那任他驰骋的天地。不知怎的,他又想到了父亲,父亲一辈子都是农民,从没有离开过家乡,他是山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父亲一直为他自豪,然而直到去世之前,也没能去他学校看上一眼。他转过身去,那根线非但没有消失,反而逐渐的凝实清晰,是因为越来越接近家乡吗? 穿过县城的街道,读书的时候很多次都路过这里,一路走着,踏上山路,那根线一直就在身旁,已经不再是它引着他回来了,而是陪伴着。像他们一样。从小就熟悉着这条路,山里人走十几里的山路,到县城里赶集,那时他坐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则一路唱着山歌,父亲摆摊时,他就在一旁睡着了,睡醒时,又是在父亲的脖子上,口袋里塞了几粒糖豆。再大些的时候,他也一起走这条路,最后还是落在父亲背上,到县城上学了,父亲总是趁着家里的空闲跑到学校来,带着山里的野果还有买书的费用,可是家里哪有空闲呢,很多时候都是在月色里赶路,只为了抢一点时间,夜里的山哪有不危险的呢?可是父亲却从没有出事过,大概是用着这辈子所有的好运吧,后来才会……他这样想着,眼角竟然有些湿润。 还是这样一堆废墟,即使一直在下雨,依旧还能看出火烧的痕迹,他没有停留多久,这里并不是目的地,再往山里走去,碰到很多人,很熟悉的叫着他们的名字,然后交谈。最后还是一个人来到这里,那一根线的源头,曾经他亲手埋葬父母的地方。 他慢慢地跪下,像是承担不了这重量,然后终于哭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编那样一个茧,刻意地忘记那些东西,在泪流干的时候,在坟前,可心却已经疲惫在城市里,困死。一直在骗自己,把很多东西都自然而然的淡忘掉,小时候那些本以为再也不会记起的记忆;在父亲身上看到的伤痕……当时的愿望,只是把他们都接到城里,可是他们本来已经逃出来了,却又跑了回去,为了救出他的书与照片。于是他回到城市,披了一层虚伪,可怕的面目,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不知道,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原因啊!他就这样困在茧内,假面里。直到那一天,茧丝逐渐地剥离,又回到这里…… 他又去了城市,辞了职,做了一天的旅客,回到山里。在原来的地方盖一间小屋,然后在学校里教书,他就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