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锁十八岁了,长得高高瘦瘦,用李寡妇的话说像个“痨病秧子”。自门儿骂他之后,再也没听到有关他偷鸡摸狗的丑事。镇上建了福利编织袋厂,照顾他去厂里当了一名临时工。
期间听到的多是他不着五六的消息:例如跟同事打赌,要是能在他们工厂那苍蝇乱飞、污秽满地的旱厕里吃上一碗面条,他同事就赔给他五十元钱。结果当他风卷残云地吃完一碗面条,却把他同事看吐了,只得认栽赔钱了事;再比如有同事在班上说,要是吃多了牛肉再喝上三大碗水就很可能撑破胃,他马上跑过来抬杠,瞪大一双眼睛驳斥人家胡说八道。那人较真了:“不信咱就试试,我豁出去搭上几斤牛肉钱。”
二十年前拉面馆里的牛肉纯粹而实靠,肉质紧密,鲜有水分。老板麻利地用菜刀把牛肉切成片,淋上酱油,撒上些许芫荽末,规则地码在一个小盆里,吆喝一声:“二斤牛肉,来哩!”
嘲锁一看,情不自禁的吧嗒一下嘴唇,眼睛里立马放出光来,那架势恨不能让自己多长出一张嘴来。没等那同事发话,他已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二斤牛肉下肚,又咕噜咕噜喝上三大碗拉面汤,还是没吃饱的样子。那同事一看,马上告饶:“哥们儿,我输了。牛肉贵着呢,咱不吃了吧!”说完,立即付钱开溜了。
嘲锁打着饱嗝,刚才的牛肉落肚,如同猪八戒吞吃的人参果,根本没品出什么滋味。倒是在这几声饱嗝里,牛肉特有的香气才有了真正的回味。拉面馆距离杨楼村也不过四里地,可是还没走到家,他那吃惯了粗茶淡饭的脆弱的脾胃终究承受不了饱胀牛肉的侵袭,肚子刀绞般疼痛,他忍不住蹲下身来大声的呻吟。幸好有过路的好心人及时去村里喊来人,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做完手术对等在门外的嘲锁爹说:“是胃穿孔,手术很成功。吃这么多牛肉,打算不要命了啊!”
医生走后,嘲锁爹一改满脸的担忧,恨恨地说:“这孩子,直接是饿死鬼托生的。”嘲锁病好之后,居然沉稳了不少,即便有人蛊惑,他也没再跟人打过赌。
几度春秋,河套大队的那条季节河完全干涸了,很多人赶抢似的在河床上种上了小麦。门儿跟栓儿都娶上媳妇,自立了门户。这年河套大队磨坊的承包人病了,无力再继续磨面的营生。大队里便在大喇叭里下达了转包通知。谁也没想到,报名的人中竟然有嘲锁。
竞标那天,很多人都过来凑热闹。有些不怀好意的竞标者见嘲锁参加,故意把报价报低,他们的用意很简单,就是让嘲锁竞标成功。心想他承包磨坊后不几天就会因经营不善而打退堂鼓,那么就只有临时转包,而转包的价格会因此大打折扣,他们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几个参标者相互挤眉弄眼,仿佛已经看到无力支撑磨面生意的嘲锁靠在磨坊门口一筹莫展。这样想着,他们越发地幸灾乐祸。
吉林眼见着变老,他的背明显佝偻起来。他倒背着手,指手画脚地对嘲锁说:“嘲锁,你识数吗?可别到时候倒找给人家钱。”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忽然传来一声大吼:“住嘴!”把吉林吓了一跳,大伙循声望去,嘲锁爹仿佛从天而降,他那只好眼圆睁着,里面窜动着愤怒的火星。吉林看他这幅模样,带有几分看热闹的得意:“嘲锁,你还来竞标?你爹知道你自不量力,还不教训你给他丢脸!”,众人看着嘲锁爹像头被惹火的犀牛,按照他以往对嘲锁的态度,接下来肯定会是出严父教子的好戏。他们眼瞅着他朝嘲锁走过去,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没想到嘲锁爹在儿子身边站定,目光如炬般直逼向吉林,“嘲锁也是你叫的吗?我儿子有名有姓,叫杨玉锁!”他一改往日对嘲锁深恶痛绝的模样:“磨面,我是行家。我就不信跟锁儿撑不起一个磨坊?”众人瞠目结舌。
“是呢。你还不是因磨面瞎了只眼吗!”吉林嘀咕道。“没错,我磨面瞎了只眼,但我不会让我的儿子少根毫毛。”嘲锁爹环顾一下人群,铿锵有力地说:“以后,谁再叫我儿子嘲锁,我就跟谁拼命!”他老牛舐犊的神情吓得吉林打了个哆嗦。嘲锁有些陌生地看着他从小就惧怕的父亲,眼神由畏惧、质疑变得越来越热切,以至于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泪雾。
嘲锁与他爹热火朝天地大干起来。先是清理了磨坊里积攒下的陈麸皮,拿给李寡妇喂了鸡,然后用洋灰粉刷了墙壁,给电机上了机油,换了皮带,还在出料口换上了簇新的白布袋。
村民们起先带着好奇凑在门口看,慢慢的,看着整洁干净的磨坊,终于有按捺不住者跃跃欲试了。六月天里,正是吃炒面的季节。有村民把炒好的黄豆、小麦拎了来,见有乡亲上门,嘲锁爹热情相迎,嘲锁利索地开启了磨面机,空闲时候,他爹手把手地教会了他磨面的全过程。磨面机的马达声响彻了村落一角,让那些想看热闹的竞标者好几天都没有睡好觉。
过年的时候,大喇叭里响起了这样的通知——杨楼村的村民注意了:年龄达到六十岁的村民每人可到杨玉锁的磨坊里免费领一袋50斤的面粉。整个杨楼村沸腾了,那些老头老太太边差着儿女们往磨坊走,边对通知充满了怀疑——竟然有这等好事?不用花钱就能白白领面粉?莫不是听错了?
轮到吉林领面粉的时候,他突然变得口吃起来:“嘲……”,想到嘲锁爹那天厉声的警告,马上说,“锁,锁儿……”他的每条皱纹里都堆满了可怜,“俺今年六十二了,有俺的面粉吗?”
“有!”嘲锁爽快的回答让他愣了一下。嘲锁随即对门儿说,“哥,你给大叔把面粉送过去吧!”门儿应着,扛着面粉从前面走了。
分完面粉,嘲锁站在磨坊外拍打着身上的粉尘,忽见吉林又走过来,脚步迟疑,欲言又止。嘲锁爹出来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叫住他:“吉林,你有事呢?”
吉林住了脚,终于开了腔:“我吃你家的面有愧啊!“他红着脸说,“那年李寡妇家的芦花鸡是我吃的,吃完后又把鸡毛埋到你们家屋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