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以前写论文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学院的论文竟是双人合写的。双剑合璧和单打独斗我当然选择了后者,主题关于电影,督导老师是系主任。整个系就只有我和另一组同学由她督导,你说我该何其有幸。还记得一开始不甚顺利,其他同学题目提纲都过了,只有我交上去的题目被老师退回。提交了几次,老师还是不满意,又要我重写。
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又在伏案写提纲,真是毫无头绪,忍不住给老师打了电话,结果一不小心一边问一边哽咽,实在是很不争气。我还记得,电话另一头的老师柔声安慰:「你先写,能把主题的格局缩多窄就多窄,我们下周见面时再讨论。」她那时候是用英文说的,说的是「discuss and figure it out together」。
后来,下周再见的时候,她对我的主题和提纲很满意,已无「discuss and figure it out together」的需要,交代我着手写第一章节。
我的论文主题是从某位知名的日本动画电影导演作品中探讨女性主义。老师督导的另一组同学写的是女神卡卡,创新好玩,相比之下,我的简直古板沉闷,但是我这个人实在没有创意——能够顺利写完论文,我就很知足了。
于是,我开始写论文,第一章用了一个星期,第二章用了两个星期,第三章又用了一个星期。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老师每次批改我交上去的稿,只是用红笔批注:「OK」。偶有评语,也是:「SO?」从不多解释几句,真是让人看了瞪圆眼。
就这样,不知不觉,我就写完了第四章,第五章也快可以收笔。人相处久了多少都会开始熟稔,我开始和老师说笑,说说上课时的奇人异事,还可以撒撒娇。那时写论文进入后期冲刺的阶段,第四章和第五章需费神思考,我有一次忍不住和老师说道:「朵得,我写论文写到睡不着觉,半夜都爬起来写论文。」
老师向来寡言,每次我长长说了很多句,她才短短回了一句,所以本来就对她的回应没抱什么期待。没想到老师竟然「哼」了一声,回道:「睡不着?我只有在写博士论文的时候才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写。」我心中一惊,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忍不住又问:「朵得,博士论文是不是真的很难写?」那时候我们早已无视院方师生只能以英语交流的政策,言谈间多用华语。只听得老师淡淡说道:「I've never said it is easy.」她又用了英语回答。
我最喜欢听老师说英语。她并不崇尚美英腔调模仿,一派自然,一听就知道是华人在说英语,却是漂亮的英式发音,抑扬顿挫漫悠悠的,丝毫没有马来西亚口音的痕迹。
老师虽然态度冷淡,偶尔也会逗我。有一次,我一进门,她劈头就问:「你呀,竟然也会逃课哈?」语气间不是责问而是调侃。我心想怎么我一逃课就给她知道了?只得讪讪说道是给学校当和谐大使去了。那阵子我在学院另报读日文课,恰巧有日本高中生修学旅行来马,到我们学院参观,院方便找了我们给日本学生当导游,也不管我们是不是真的会说日语。机会难得,我当然就逃课了。
我一直追问,朵得你怎么知道我逃课?她却只是笑而不答。事后,我才知道,原来她特地跑到那节课训话,讽刺写论文态度懒散的学生一轮。听同学说她在那节课找我,还问我怎么不在。怎么偏偏就去了那节课呢?就这样被老师抓了个小辫子,我也就只能认栽了。
写论文的日子很长,其实也很短,痛苦并快乐。 其实一开始被退稿数次,后面却这么顺利,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心下始终有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有一天,我终于问出口:「朵得,我会不及格吗?」那时候我已交上完整的论文,只见老师气定神闲地翻了翻我的论文,说道:「这份论文拿出去,任谁看了都不会让它不及格。」我心下感动,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切都值得了,也这才明白老师让我数次重订题目重写提纲的真意。
交了论文以后,我再也没有和老师见面,一直到圣诞节前。每逢圣诞节,我都会烤饼干到处送,那年自然也给老师烤了一份。那年我买了一个大心型的模子,自然给用上了。给老师送饼干的时候,她正在忙着处理学弟妹实习的杂务,有许多文件待签,一旁还有两名学弟不知在和她商议什么事。
老师见我来,问我什么事,我笑说圣诞节给你送饼干来啦,然后开始炫耀我的得意之作,跟她说我特别给她烤了个大大心型的饼干。只见她向学弟们说道:「See? This is your senior.」她那骄傲的神情我至今回想仍心中有温柔牵动,拉起了嘴角的笑容。
后来,学弟走了,我正待要跟老师叽叽喳喳几句,又有人拉开门。那是一个女生,不知道从哪来的,总之应该不是我们院校的,因为她劈头就直呼老师全名,疑问语气,实在无礼。老师是博士,应称呼「朵得(Dr)」——即使不知,也至少该姓氏前加「蜜思(Ms)」或「美登(Mdm)」。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哪是随便让人连名带姓直呼名字的呢?这么没礼貌,不懂礼仪,难怪老师也生气。
那是我和老师最后一次见面。毕业后,我和老师偶尔还有联系,知道她换了办公室,工作越来越忙,偶尔还要飞去东马。我向她报告找到了新工作,她短短地回复,说是份好工作,要我好好加油,结尾还加了个笑脸的表情符号。
这几年,我偶尔回到学院,却总是时机不对,没见着她,顿感惆怅。每次只能在老师以前的办公室外的走廊徘徊,怀念昔日过往。
虽然不知道和老师是否还有见面的一天,但我有那个自信,再过个五年,老师仍会记得我。这样就好,很好,因为回忆总是远比虚无的未来梦想来得深刻实在。
深刻。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