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圈子里待久了,未免有些乏味。于是在艳阳高照的六月里,赵刚明再一次汗流浃背地搬运行李。没错,他又搬家了,这次从东三环搬往南五环。从去年六月份毕业前的实习开始,他已经搬了六次家,工作也换了三次。先是做程序员,后来跨到了销售行业,不多久又干起了视频后期。长则六个月,短则两星期,哪份工作也没有长久做下去,唯一不变的是漫长的求职状态。
距离辞掉上一份工作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赵刚明的求职简历修了又改,求职软件装了又删,依旧没有合适的招聘方,或者说,没有让他感兴趣的工作岗位。至于什么样的工作岗位能让他感兴趣,这不是简单几句话能讲明白的。反正他这个人本身就让人捉摸不透。
赵刚明长着一张大众的脸,有着大众的身高,穿衣品味也很大众,属于放到人堆里怎么也凸显不出自己来的那类人。他喜欢新鲜事物带来的刺激感,所以不断以换工作、搬家的方式体验着新事物带给自己的冲击。当朋友微信里问他为什么又搬家时,他回:灯红酒绿的浮华大都市里,安放不下自己那颗躁动的心。
朋友内心翻了几个白眼,转眼便自嘲了句:“也对,人家有资本,爱折腾点又有什么关系?”但微信上发出去的却是:你小子,没想到还挺文艺。
赵刚明的家境确实还不错,虽不是什么官二代、富二代,但父母留给他的资财够他折腾大半辈子。首先,他是北京土著,其次又是拆迁户,家里共有三套房,其中两套都对外出租。加上父母有正式工作,且都没到退休年纪,赡养老人的义务对他来讲还为时过早。作为家里的独苗,多少有些纨绔子弟的意味,所以父母也可了劲儿任他折腾。
2
人常说爱养小动物的男人心地善良,有耐心。这句话套用在赵刚明身上显然不太对。他饲养宠物完全是为了对抗孤独。
从养第一只猫开始,他的不耐烦就逐渐暴露出来。猫黏人,每天爱趴在赵刚明腿上让他抚摸,晚上还要偷偷钻到他被子里睡觉,于是衣服上、被子上免不了会沾上些猫毛。他很讨厌猫这样,便买了根铁链将它拴上。后来到了发情期,猫开始整天整夜地嚎叫,赵刚明受不了了,只好把它转卖给别人喂养。别问为什么不给它做绝育手术,他嫌贵。
没有猫的日子过了几天之后,他又觉得一个人烦闷起来了,就买来一只小金毛。刚开始的时候,赵刚明天天带它出门遛弯,买狗粮,买衣服,打疫苗,像照顾孩子一样周到、贴心。随着小金毛的长大,短时间的溜达已经满足不了它,食量也增长了不少,买狗粮的钱自然也紧跟着翻了好几倍。赵刚明再一次陷入纠结之中。还好金毛后来识趣地生了一场病,死掉了。
猫得撸,狗得遛,日渐增长的食量,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于是百般考量之后,他从网上下单了一只小仓鼠,连带着笼子、坚果、木屑、跑轮等,总之买了全套。这下又不会太孤独了,仓鼠是个省事的主,每天放上足量的口粮就不用去管了,唯一不好的一点是,晚上有点吵,这跟鼠类昼伏夜出的习性有关。但是没关系,赵刚明喜欢晚上有点声音,他不喜欢周围太安静的感觉。上文说了,赵刚明害怕孤独嘛。于是,仓鼠的笼子被他放到了自己卧室。
巧就巧在这个地方。赵刚明此后的私人生活完全被这只仓鼠窥视了去,那双乌溜溜的小圆眼睛,简直堪比24小时全天无死角监控设备。
早上八点十分:赵刚明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拿起手机刷了起来。十分钟之后,手机掉在了枕头边,不一会儿传来了打呼噜的声音。他又睡着了。
上午九点四十:赵刚明翻了个身,抓起手机看了下时间,这时肚子长长叫了一声,他打开某款APP叫了份外卖,接着躺在床上刷手机。
上午十点二十:门铃响了,赵刚明抓了几把蓬乱起油的头发,试图让它看上去整齐些,之后提回来一个塑料袋子。他拿出一盒京酱肉丝,一盒韭菜鸡蛋和一盒米饭,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旁边支放的手机里传出了某综艺的欢笑声。
上午十一点:吃完的餐盒被他丢进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有些塞不进去,他使劲儿往下踩了踩,又踩了踩,勉强全装下了。之后坐在床边接着看综艺。
中午十二点:他爬上床,踢开被子,径直躺倒下去。一直到下午两点钟,都属于他的午休时间。
下午两点十三:赵刚明紧闭了两下眼睛,摇了摇脑袋,这才算完全清醒。十三分钟之前,早已响过一遍闹钟。他下床喝了杯水,接着坐到椅子上打开各个求职软件,查看自己的求职结果。不合适,不合适,不合适,近半个月他投的四五份工作,都被HR标记了不合适。赵刚明的脸像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肆虐,陡然挂满阴霾。
下午三点十分:他听到小仓鼠不断咬笼子的声音,跑过去一看,食槽里的坚果都吃完了,于是又放上两大勺,还给它掰了块威化饼干。之后打开电脑杀了几盘游戏,稀里糊涂地,两小时就过去了。
下午五点:又是点外卖,吃外卖。
晚上七点:赵刚明躺在床上看了个视频,这是个有点特殊的视频,内容有些单一,尽是女生喘息的声音。听对话声,不是国语,之后,对照着视频,赵刚明做出了类似模仿的动作……
解读只能到这里,对尚未成年的小仓鼠来说,这简直是道超纲题。以上就是仓鼠眼睛里的赵刚明一天的生活。
之后的日子,赵刚明全部用了复制粘贴的模式,只是偶尔缺了这个,少了那个,又偶尔添点新的内容进去,但万变不离其宗,永远脱离不了邋遢、颓废、无聊的主题。
四个月过去了,仓鼠早已是成鼠的年纪,折合成人的寿命来看,已是亭亭玉立的姑娘。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成天面对着赵刚明这个邋遢、油腻的宅男,简直是无聊透顶。何况它已理解了赵刚明的那个“模仿动作”,自从知道了它的含义,它就再也没正眼瞧过赵刚明。在它心里,他无非又多出了两个“龌龊”“猥琐”的标签。
3
仓鼠极其想摆脱当下的生活,这种迫切的愿望甚至移植到了它的潜意识里——某一天入睡时它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化身为人,体验做人的乐趣。
但这个梦很快就结束了。等到仓鼠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酣睡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而不是睡在臭味充斥、空间狭小的铁笼。周围来来往往,尽是晨练的老人和中青年,偶尔有几个领着孩子的男女。她惊坐起,旁边一辆小轿车的玻璃上映出一个俊俏的佳人,双眼皮,吊梢眉,细柳腰,穿着一条缀着滚珠的淡黄色蕾丝花边裙。她低头望了望脚下,是一双红棕色高跟鞋。
那一刻她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是真的摆脱了那个烦腻的家伙,这让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为自己起了个听起来很女生的名字,姓没改,依旧延续了自己的种族特征,就姓仓,叫仓敏淑,意为既聪敏,又娴淑。很适合现在文静优雅的她。她欢快地跳跃着,伸伸胳膊,拍拍腿儿,眼神里流露出对这副皮囊满意的神色。
兴奋过后,不安的情绪很快笼罩了她。首先,她不习惯常人直立行走的方式,有时走起路来同手同脚。其次,她不敢一个人过马路,每次绿灯亮起时,总要挤在一大群人的最中间,掩面捂脸地小跑过去。仓敏淑也是偷偷学了很久,才领会正常人行走的迈步和摆臂姿势。至于过马路这件事,她也是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慢慢克服了恐惧。
4
这一天赵刚明醒来后,又开始了他千篇一律的复制粘贴式生活,快晌午的时候,他终于想起该给仓鼠添食了。他心想,它一定是饿坏了,都没力气咬笼子折腾。他像往常一样弯下腰从罐子里剜出一勺坚果,准备往笼子里送时,才发现笼子的门是打开着的,四处望望,空空如也,笼子里早已没有了仓鼠的身影。
“糟糕,一定是自己昨天添完食忘记关笼门了。”他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他认定仓鼠还在屋里,可能钻到了某个黑暗的角落,于是他把屋里可能藏仓鼠的地方翻了个遍,没有找到。此后便把食槽填满,笼门依旧敞开着。
“指不定什么时候饿了就又跑回笼子里了呢,反正笼里才有吃的。”他心想。
另一头,仓敏淑坐在一家餐馆里,点了三菜一汤,有糖醋排骨,蘑菇炖鸡,椒麻龙利鱼,外加一盆青菜豆腐汤。菜还没上齐,闻着那香喷喷的肉香,她早就馋的直流口水。人间美味带给她的感官刺激,几乎让她感动得流下眼泪来。
事情总朝着戏剧性的方向发展。这天中午,赵刚明竟破天荒地出门吃饭了。这是长久以来,他第一次不点外卖。巧的是,他也来到了仓敏淑吃饭的餐馆。原来,这里与赵刚明居住的地方仅隔一条街。
由于正值饭点,店里人很满,就在赵刚明撇撇嘴准备离开的时候,服务员招呼他往仓敏淑的桌子上坐,并客气问道:“姑娘,介意这位先生跟你一起拼桌吗?”
她正埋头吃肉,听到问话,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不介意”,于是赵刚明坐在了她对面。当她抬起脸瞅对面那人一眼时,惊讶地把正啃着的一块排骨跌落进汤里,溅起一脸油腻。
他看到她的窘态,礼貌地从桌上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又略有些尴尬地擦了擦桌子。
仓敏淑脑子里急速飞转着几句话:这是那个无聊、油腻的家伙吗?怎么现在既干净又得体?
眼前的他,梳着光滑的油头,耳朵上方的头发全都剃了上去,只在两个鬓角处留下短短一绺,一直垂到接近耳垂的位置。跟之前一头葱茏的样子毫不相干,简直判若两人。
他则被她的美貌吸引,心里如同开出一树旺盛的桃花,若不是用食物堵住自己的嘴,说不定就该呵出花香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肤浅到仅靠外表来锁定对方,草率到一个眼神就沉醉其中。日后,仓敏淑这样总结她与赵刚明的第一次相遇。她口中的相遇,自然是从她化身为人那一刻算起的。
但赵刚明此前的生活状态,仓敏淑一点都没忘,因此她也忌惮、退缩着。
5
自那日两人拼桌吃饭后,赵刚明就要去了她的联络方式,接下来的日子里,仓敏淑不断收到他的短信。内容简短,言辞客气。诸如“认识你很开心”“找时间请你吃饭”……但一想到他在那样一个暗黑的散发着霉味的屋子里,偶尔做些猥琐的动作,就一阵阵犯恶心。仓敏淑有些反感收到他的短信了。
不久后,微信上却收到了添加好友的申请。
她犹豫了几秒,关上了那个页面。但之后再次收到了好友请求,并附带了几个字:方便加你微信吗?
仓敏淑思忖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点击了同意添加。
接下来,赵刚明发来了这样几句话:那天无意中拼桌相识,似乎有些仓促,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如果有时间的话,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请。
该不该答应下来呢,仓敏淑有些拿不定主意,但一想到各种撞击味蕾的美食,又没出息地流下了口水。最终她还是同意了,地点选在一个大商场里。他找了家酒吧,点了几瓶红酒和一堆烤串。
烤肉端上来后,滋滋响着,冒着热气,她很喜欢,不顾形象地开吃。他在一旁故作绅士地提醒着——小心烫到嘴。酒是仓敏淑第一次喝,那微涩的红酒撞进透明杯子后,立马变成了亮丽的颜色。甫一入口,带着股辛辣味,两杯下肚之后,便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晃晃悠悠的,很是惬意。
她又喝了几杯,晃悠的更厉害了。这很合赵刚明的意,但他却不断违心提醒着:少喝点,别醉倒了。
夜里12点,酒吧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赵刚明的桌上杯盘狼藉。他轻拍了几下她的胳膊,没什么反应,他又提醒她该回家了,她只轻哼了一声。赵刚明暗自高兴了一番,结了帐,架着她走出了酒吧。
6
第二日仓敏淑醒来时,看到了眼前熟悉的场景。那个散发着霉味的暗黑屋子(现在应该是洒了香水一类的东西),那个常年不开的窗户(现在打开了),那个塞满东西的垃圾桶(现在桶里的垃圾已被清理了),和那个曾经关着自己的小铁笼……
她惊叫了一声,吵醒了睡在身旁的赵刚明。看她欲哭的样子,赵刚明赶忙解释说:“别误会,昨天你喝多了,我也叫不醒你,就带你来我这里了。不过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做。”
仓敏淑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这才冷静下来。
赵刚明说的没错,他确实没对她做什么,毕竟这是第一次约她出来。为了给她留个好印象,屋里的味道被他洒下的香水遮住了,窗子打开通风了,垃圾被他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就连床上的床单、被罩也换了一套新的。
仓敏淑看着眼前有所改变的屋子,对他有了一点改观。“也许他已经变了,不再像以前那么无可救药了呢。”
她俯身走到小铁笼前,假装好奇:“这里养了什么,怎么还开着门?”
“那是养仓鼠的笼子,前几天它跑掉了,我就没管它,笼子一直在原地放着。”赵刚明答。
“干嘛不扔掉?”她继续问。
“肯定还会回来的,就是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可能哪天饿了自己就回笼里吃东西了。”其实是他懒得扔,毕竟赵刚明住在22楼。
听到这里的仓敏淑心里暗乐道:“可不是还在屋子里吗,而且根本就没藏,还光明正大地站在屋里跟你说话。”
想到他整天浑浑噩噩的样子,仓敏淑又故意问他在做什么工作。
“刚刚辞职,正找着呢。担心我养不起你?”他笑看着她,似乎在等什么想要的回答。
7
三个月很快过去了,这时的她深深地陷入了同他的恋爱关系里。
某日清晨,赵刚明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伸出左手向里侧捞了一把,空的。他看看旁边,仓敏淑没有躺在那里。是去上厕所了吧。等了很久没有回来。也许是去厨房?他跑去两个地方看了看,都没有瞧见她的身影。
“奇怪,好端端怎么没影了呢,昨天还一起睡下的。”
他拿起手机给她打电话,对面传来空号的提醒。屋子里,属于她的衣物全都不见了。换其他联系方式——微信,QQ,邮件,通通联系不上。
他颓坐在床边,一头雾水。这时,笼子里传来了啮咬东西的声音。他三两步走过去,兴奋地关上了笼门,生怕它再跑掉。
8
几日之后,屋子里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垃圾遍地,潮湿阴暗的有限空间里散发着霉味。又过了几天,垃圾减少了,霉味再一次被香水遮盖。
“你醉了。”
“我没醉。”
“以后住我这里吧,天天给你做早餐,家务我收拾,房租我交。”
“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辞职了,正找着呢。不用担心,养得起你。”
他们靠的越来越近了。墙上两个粘合的影子一起倒了下去。
仓鼠此时蹲坐在笼子里,听着那些似曾相识的话。食槽里的坚果堆放的满满的。它冲到笼子前,不停地用力啃咬着铁笼。
“奇怪,又饿了吗?晚上出门前我明明放了很多东西。”赵刚明吻着怀里的女人,心头略过一句自问自答的话。
“什么声音?”接吻间隙,女人道。
“我养的一只仓鼠。”
屋子里的啮咬声更大了。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