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接触到的第一部文学巨著应该算是《红楼梦》了,印象是小学五年级的暑假,看到家里有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上下两册,青绿色封面,有些水渍的印记。
只记得那会儿随手翻到十二钗的判词,也不知为什么就被吸引了,说不出哪里好,但是那个暑假不知不觉间,晕晕乎乎竟翻看了大半了。那会儿大约只觉得这种所谓的象牙塔里的小儿女的情思别有一番韵味,所以就照着言情小说的标准粗粗看去,也不晓得这样旋律的小说为什么被标榜为名著,也不探究这好究竟在哪里,但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总想看看它,所以到了高中在外读书的时候,红楼梦竟成了我的枕边书,因为想睡前翻看,都只买了软皮本,好在不管从什么地方翻看,都能不用劳心的上下衔接,好像每一章节都能独立成文,这果真是好书才具备的条件。
随着翻看的时间多了,实质的好处就愈加明显,从阳春白雪处着手的比如看到琴棋书画茶酒花,诗词歌赋松竹梅,比如对美学的认知到对美食美景美人的点评,再比如对艺术收藏的真知灼见,若从下里巴人这样的视角去看,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各个阶层的生活百态,或上流权贵的外表光鲜、内里龌龊;或平民百姓的无欲无求但灵魂缺失;抑或是底层民众的苟且偷生但是肝胆相照。每一面都有无数个视角让人去看去悟,每一个人物都有悲喜无奈,都有光明和暗涌。
第一次看当然是固化了很多人物,比如黛玉的娇弱、天真、小性儿和才情;宝钗的敏锐细腻、新机之深;宝玉的多情、是真名士自风流的那一股洒脱之气;探春的泼辣大胆、心思清白;迎春的木讷;惜春的稚嫩;熙凤的敛财无度和干练老辣;秦可卿的心思缜密但命运多舛;大大小小几百个人物,在这一纸荒唐言上,闪闪烁烁,但每一次翻看,都会有对这些人物的不同解读,黛玉的任性也有招人厌烦的时候;宝钗的中规中矩也有使人觉得不可爱的嫌疑;宝玉的潇洒但是混迹于女儿堆总归缺少男子气概;所以固有的这几个形容词都不足以说明这些人物性格到底是什么情态,很难定义这样的性格是值得赞颂千篇还是诋毁无颜,到底是性格弄人还是命运本身就是变化莫测不可说的东西。
我喜欢的作者大概都有这样的特质,不去评价也不去告诉你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物种,人性良善与否,人生最终意义为何,更多的是好人的可爱与可憎捆绑,坏人的邪恶与无奈并存,抑或这好坏的界限不过是一念天堂与一念魔鬼的一线之隔罢了。
如果只是看到大人物的种种,那么还没了悟红楼的细致情怀,最让我感动的其实是曹雪芹对很多小人物的包容与怜悯,比如贾瑞和薛蟠这两个人,贾瑞下流,薛蟠跋扈,人人厌恶,贾瑞自幼父母双亡,祖父是个腐儒,一辈子没考取科举,所以只能把这个梦想强加在贾瑞身上,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贾瑞,缺乏爱与温暖,也毫无自信。而薛蟠,却恰恰相反。他得到非一般的爱——溺爱。因为爱太多,让他变得嚣张跋扈,不近人情,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这两个都是小人物,其实他们都可以拥有正常的童年,正常的人生,正常的生活。可家庭的宿命改变他们,才让他们一个变得下流,一个变得嚣张,令人生厌。
我认为曹雪芹是怀着悲悯之心,去描写身边那种无力去改变人生也惨遭命运愚弄的人。
说到细部,比如为人物起名字,非常难,因为名字与人有着可怕的关联,这还没完,说到场景布置,更是借元春省亲建造了一个大观园,其实是曹雪芹要安排这些人物,怡红院、潇湘馆、稻香村、衡芜苑,这每一处住所的名字都隐含着主人的人格特质,并且铺排着主子丫头书童奴仆等各自的生活,越发显得生动自然,这阵法真的不是一般作者可匹敌的。虽有其自传性,但是早已摆脱自传的局限。曹雪芹不愧有大家风范,比如他精于绘画、工艺、烹调、医理,红楼梦只是稍有涉及,但从不可刻意炫耀,也只有真正的贵族才能做到真正的精细,将那一山一石、一水一画、一诗一文呈现的那么悠然剔透,好像都是水盈盈的,虽然诗文单单拿出来并不见得出彩,可之于书中那些小儿女而言,是极吻合的。
如果说未完成才是人生的终极命题,那么红楼梦有意无意的将这一层意思也表达的淋漓尽致,比如前八十回几乎没有描写黛玉穿什么衣服,戴什么东西,像梦一样,来了又走了,而王熙凤一出场就是浓墨重彩的一番描写,因为她是活的很现实的人,所以曹雪芹不惜重墨对她的衣着进行描写。八十回以后,林黛玉的衣服有颜色了,身上戴什么也有交代了,从一种灵性的存在变成了一种物性的存在。显然后八十回作者的层次低了很多。
这些人物即使琐琐碎碎、点点滴滴,仔细看去,也都耐人寻味。读的久了,便会发现自己也在书中,有时候是黛玉,敏感孤独,有时候是宝钗,无法抹去现实痕迹,有时候是史湘云,直率天真,慷慨豁达。每个读红楼梦的人在其中都能寻求一种人生体会,是一个生命对其他生命的叩问和聆听,很真实、很感性、很深刻,也很美。
如果说一本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史学家看见变迁,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那平凡的我们看到的应该是慈悲、是宽容、是无常、是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