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
烈日当头,是个大暑天。
地面每一处角落都镶着一层滚烫的金。宽阔的街道上行人不多,车辆零星。几乎所有人都撑着伞来去匆匆。
女子两眼涣散的盯着前方,拖着极缓的步子走出医院。
她眼窝深陷,脸色尸白,两手紧抱着双臂,微微发抖。
一个快步走过的壮硕的中年男子狠狠撞了她的左肩。他手中端着的纸杯骤然滑落。
茶完美无误的泼在了她的白色吊带裙上,自她的小臂蜿蜒滑落至似乎早已伤痕累累的脚背。她一个踉跄,瘦弱如枯槁的身子险些要栽倒。
中年男人一时手足无措,哈腰连连道歉。
“哎呀姑娘,对不起对不起,我这脚下一时没刹住,你没烫着哪儿吧?哎……”
却见女子像魔怔了似的,只直愣愣盯着自己发红的脚背。男人有些慌了神。
“姑娘,真对不住,我带你去看看吧,医药费我出。”
说着便要去扶她,她抗拒地闪躲开去,一脸狼狈地小跑出了门口。男人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纤瘦如柴的背影渐渐隐没。
所视之处皆如最深沉的黑夜。
圣桑的《天鹅之死》倏然响起。聚光灯自舞台中央顶部打下,光束照映出一段曼妙身姿。
这是一场独舞。
足尖勾勒出华丽的舞步,身段端地柔软曲折。严亦茹和自己孤独的投影一道,轻跃、举足、划圈、回旋……
直至音乐落幕。一轮死寂。
严亦茹微扬着下颌,弧度极美。修长的双臂张开,灯光将她原本有些憔悴的面容修饰的的熠熠生光。闭上眼睛,她似乎听见了极其微弱的掌声从台下传来。随后渐渐热烈,犹如雷鸣,充盈整个脑海。
三天前。
脆亮的击掌声停下所有人的动作。一个身形挺拔的瘦高男人出现在训练室门口。
是舞团团长辛卫。
他走向场地中心,所有人都自觉围上去。
辛卫清了清嗓子道:“刚刚接到柏林芭蕾舞团总监巴纳先生的电话。他即将来舞团为芭蕾剧《长恨歌》挑选女主角,届时会到世界各地巡演。这是中西融贯的舞蹈,对舞者的中国古典舞和现代芭蕾功底要求很高,我和巴纳先生会一起考核。机会难得,大家都好好准备!继续训练。”
周遭是轻微却嘈杂的议论声,严亦茹并未参与其中。
她的头轻轻垂着。她的眼睛闪着微茫却透亮的光。
帘子将月光挡在了窗外,只有些许黯淡的皎白飘进卧室。墙壁顶部的空调亮着微小而诡异的绿光。
不知谁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是一声极沉重的喘息。似在刻意压抑。
黑暗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大约是瓶瓶罐罐一类倒下了。
“咚”——有东西应声坠地。
床头柜的台灯骤亮,室内弥漫着温暖黄光。一只手拾起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时间显示为凌晨3点。将手机放回床头,摆好胡乱摸索中碰倒的化妆瓶,严亦茹坐回床头,用手心轻擦脸上的冷汗。
身旁的男人发出了几声闷哼,幽幽转醒。辛卫坐起来,半裸着身子,一手搂过严亦茹:“做噩梦了?”
严亦茹轻嗯了一声,小猫一样。
辛卫仔细哄慰道:“只是梦而已。别当真,没事的。”边说着,将头埋在严亦茹身上,试图在她身上再次攻城略地。严亦茹心不在焉的回应着,略微不耐地将他推开。
她理了理碎发,低声道:“我现在没心情.......你先睡吧,我去阳台抽根烟。”
严亦茹拉下台灯,走出了卧室。
月色愈发暗了。
严亦茹的身子抵在阳台的护栏边。她一手撑在护栏上,一手夹着香烟,披散着长发,围了件暗红披风,俯瞰着楼下的街道。
街上已经没有路人了,几盏街灯孤单的驻立街头。
凉风侵袭,吹乱了她的头发。
严亦茹紧了紧披风。吐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放在围栏的瓷砖面上碾灭。
这是栋老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四壁破旧,脏乱而邋遢。
一只皱巴巴的发黄的手将一支快燃尽的烟拄在烟缸里。
看上去五十左右有些发福的妇人用那只沧桑的手端起烟灰缸,将残渣倒进垃圾桶。
钥匙转动的声音传来,严亦茹开门而入。
妇人甚至没用余光瞥一眼,自顾自的打开了电视。她坐在表皮严重磨损的沙发上,从宽大的睡衣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取出一根,用颇牙尖的方言懒懒道:“打火机递给我,在饭桌上。”
严亦茹将放桌上的几个空酒瓶拿开,再把手中提着的营养品的几个袋子放上去:“别抽了,上回医生都说了。还嫌肺病不够严重吗。”
妇人朝她的方向瞟了一眼,冷哼一声:“我看你巴不得我这个累赘早点儿死呢。死了多好啊,死了才干净!”
“行了!别老用这种冷嘲热讽的调子。我不是你的仇人。”
“唷?你还记得我这老婆子啊。我以为你这芭蕾舞演员飞黄腾达了,就翻脸走人啦。像你那死鬼爹一样呢。”
严亦茹怔了怔,手心将营养品的瓶身握的死紧:“这段时间为选角的事情练习准备。大概疏忽了。”
“啥角儿啊?又是啥天鹅?”
“杨贵妃。”
妇人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望了她两眼,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看你啊,就没当贵妃的命。跳了那么久,还是个群舞。你这皮囊不比人郁非差多少,可人家呢,早就当首席了。那《白天鹅》的角色你不也没拿到吗。亏你两还好姐妹呢。你啊,与其白费工夫争什么角儿,不如多花点时间把你那小男友哄的好好的。将来早点儿嫁了,我也好跟着吃香喝辣。”
严亦茹面色发青,背脊发僵。一时说不出话。
妇人并不在意的自说自话:“你自己说说,从小到大你干成过几件事儿。跟你爸一样,都是废物。哈哈哈....废物。”
站在桌旁的严亦茹眼眶通红,攥紧了拳头。
妇人尖锐的嗓音盖过了她轻不可闻的一丝冷笑。
夏日的空气涌动着阵阵不安。
严亦茹无力地提着手袋,一只手夹着根云烟,傀儡般穿梭在人流里。
她从手袋里摸出手机,拨了电话。
“喂,是我。我反悔了,上次你说的事……我答应。……嗯,今晚见吧。”
到马路边时,信号灯正好变红。
最后抽了半口烟,随手丢了。
半卷残烟的星火倏然熄灭。灰烬散在她脚边。
烟的余烬从护栏面上散了。
风大了些,阳台上挂着的两件单衣互相摩擦牵扯。她开始瑟瑟发抖。
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严亦茹小兽一样受惊地转过身。
她微讶:“怎么还醒着?”
辛卫轻笑:“你不在,睡不着。”
她被突然暧昧的气氛弄得尴尬起来,低头捋了捋头发。
“那么晚跑到阳台吹凉风。不会是想你那外地的男朋友了吧。”
严亦茹愤愤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管的太宽了,团长?”。最后二字咬的极重。
辛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并不生气:“这才第一晚,就那么心不在焉。这是你自愿的,没人强迫你。”
她脱掉了外套,索性整个贴在他的身上。有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她在他耳边呵气:“怎么都可以,只要帮我争取到女主角。”
步行街。
严亦茹路过一家牛排店时停住了脚。她抬头望望——Richard‘s 。
拿起电话拨了号:“阿非。我看见咱们上次在北京吃过的那家超级棒的法式餐厅了。在中央步行街呢,估计是新开的。今晚你有空吗?我请,就当提前给你庆祝明天的生日。……嗯?噢。没事儿。那你先把急事儿处理了,需要帮忙的时候找我。下次有的是机会。恩……好,明晚见。”
“郁非,今儿个可是你过生日。可别想从我这儿混过去啊。赶紧干了。”火锅店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KK举着酒杯,脸色坨红,向已经东倒西歪的郁非劝酒。一众好友边吃边看热闹。
严亦茹起身替郁非挡酒,让醉醺醺的郁非靠在自己肩上。
“唉,她真不行了。大家悠着点儿吧,明天还得训练呢。”
KK不依不饶:“哎,亦茹啊,你就尽管护着她吧。躲的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下次庆功宴也不远了,现在得抓紧磨练磨练才行!”
严亦茹有些疑惑:“庆功宴?”
同桌的女性朋友捧着酒杯,一脸艳羡:“听说以前巴纳先生跟郁非有过合作,很欣赏她呢。咱们团里,论资历论功底,她不当“贵妃”谁当啊。这下咱们首席可要闻名国际喽。咱们就等着下次再敲她一顿吧哈哈哈。”
另一位有些喝高的女演员说道:“对呀,还听说巴纳最近跟咱们首席走得很近呢。昨晚上我还看到他们在新开的法式餐厅吃烛光晚餐呢。我看这事儿也是板上钉钉了。”
严亦茹听罢,正在拈花生米的手僵在那里。
过会儿,她顺手拿起面前的一杯酒灌进喉咙。
郁非倒在她肩上,已然人事不省。
舞室顶窗上的玻璃无力抗拒温热的阳光,放纵它透进来。
粒粒飞尘在光影里回旋轻跃。就似此时室内一众加紧训练的芭蕾舞演员们。
严亦茹踮起脚跳了几步,赌气似的甩手停下。
郁非也停下,走到身旁问她:“亦茹,怎么了?”
“没事。有点累。”
“那你先歇会儿,我看你一上午都没停过。待会儿一起吃午饭吗?你那天说步行街新开了……”
“不了。我想再练一会儿,不吃了。”
郁非望着镜子里大汗淋漓的严亦茹,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严亦茹顿了顿,回头看着郁非,轻笑道:“郁非,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渴望独舞一回。”
郁非只觉着此时的她虽是笑着,却令她有些害怕。
“你很有希望的。亦茹。相信我。”
一束光掠过前方巨大的落地镜。木地板上倒影出长条状的不规则烙印,如楚河汉界,严亦茹与郁非恰好被分隔在它左右。
灯火通明。
满地纷乱,被子的一半都拖到了地上。
一对男女正放纵纠缠,一室春光。
枕边的手机响起,严亦茹推开浑身是汗的辛卫,坐直身子摸起手机。
手机屏幕显示:曾侨。
来电头像是个清秀的男人。
她久久盯着屏幕,手指在绿键和红键间犹疑。
还是按下红键。
屏幕上是她和这个清秀男人的合照。她靠在他肩上,灿烂的笑着。
身旁的男人支着身子侧躺着,有些戏谑地看着她。
“他的电话?干嘛不接,多伤人心。人家出个差还得担心你呢。”
严亦茹一脸鄙夷。
“从前你倒挺有志气,从不给我追求的机会。现在咱们都是半斤八两,谁也别厌恶谁。你要早这样,首席也就是你的了。对不对?”
严亦茹将手机放在一旁,身子背向他:“我现在不想谈这些。只要你保证,两天后,我一定是《长恨歌》的女主角。”
辛卫喘了口粗气,沉沉道:“我说了,我只尽我份内的事。巴纳今天告诉我,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他在咱们团里好像只认识郁非吧。他毕竟享誉国际,我还得尊重下他的意见。”
话毕,他的手顺着严亦茹的后背向前探去。
严亦茹猛地推开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你现在才说这些?那我在这里干什么?我现在就要一个确切答案。”
辛卫漫不经心地挑眉“:没有确切答案。”
严亦茹像看怪物一样望着男人毫无正经的脸,咒骂了句:“混蛋!”然后扯过被子盖的严严实实。辛卫冷笑一声,起身关了灯,自个儿睡了。
舞台中心如泡影般绮幻,全场座无虚席。
芭蕾独舞《白天鹅》随着郁非的谢幕动作而圆满结束。
聚光灯牢牢定格在郁非身上,光彩照人。
台下掌声雷动。舞台边的出口处,严亦茹最后看了眼台上风光无限的白天鹅,转身去了后台。
郁非在一面化妆镜前落了座,准备卸妆。镜里,严亦茹捧着保温杯站在远处,看不清表情。
郁非望见她,忙把卸妆棉放在桌上,站起身朝她走去。
严亦茹望着她,嘴角轻轻上扬:“阿非,恭喜你。最后一场也顺利结束了。”
郁非吐了吐舌头:“是呀,总算能休息会儿了。哎,待会儿去聚聚吧,就咱俩。”
“嗯。对了,你快喝点水吧,消耗了那么多体力,挺累吧。”
郁非正欲接过水杯,笑容却倏然僵在脸上。
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响彻后台。
所有人都朝着声音的方向涌过来。郁非已站立不稳地倒在地上,口中发出痛苦呻吟。
她用不可置信的怨愤的双眼看着严亦茹。那是双痛的泛红的眼睛。
保温杯静静躺在郁非身旁,水洒落一地。
医院。
一楼急诊室外站满了人。
大部分是刚刚在XX剧场后台的工作人员,这些人正埋头小声嘀咕着。
“我看她存心的吧。失手?谁信呐。哪有正常人大热天拿那么烫的开水给人喝?”
“谁知道呢。不过当时郁非被烫的叫一个惨,脚上皮都掉了一层,全是水泡。”
“哎,谁知道又是什么恩怨。不过真没看出来啊,人心这个东西,真是……”
严亦茹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恍若未闻。
辛卫自医院大门口迈着疾步走到她面前,压着嗓子沉声道:“出来!”
她行尸走肉般跟在他身后。
楼梯口的顶灯在夜晚亮的有些刺眼。
严亦茹站在灯下,衬的愈发苍白如纸。
辛卫狠狠盯着她,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严亦茹不去看他。她怕他的眼神,她怕所有这样的眼神。
“既然我得不到,那不如一起毁掉。为什么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竞争的机会!”
“你太蠢了!郁非这段时间跟巴纳沟通了无数次,还做东请巴纳吃饭,表明自己要退出竞选。她说她想休息一段时间,最重要的是,她向巴纳推荐了你!巴纳告诉我,他相信郁非的眼光。昨晚不告诉你,本想开个玩笑磨磨你的性子,顺势留个惊喜。没想到给我捅出那么大的乱子!”
严亦茹神情转瞬间茫惑了。她怔在原地,双唇微动,却无法吐出一个字。
“严亦茹。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你那点心思?你叫我怎么跟全团人交代?巴纳最看重一个艺术工作者的品质,这件事务必会传到他耳朵里。我看你没戏了!你如果还想留在团里,只有死咬着不承认你是故意的,然后去给郁非好好道个歉,让她帮你说说好话!”
辛卫望了眼急诊室的方向,慌忙过去了。
严亦茹周身笼罩在一团白光里,边哭边笑。诡异如一只月下游魂。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病房门的把手。
维持这个姿势约摸六七秒,转动开了。
床上的郁非异常憔悴,手上挂着水。眼睛肿的不成样子。
一双极空洞的眼睛望着走到床边的严亦茹,嗓音嘶哑的几乎发不出声,“你出去。”
“阿非... ”
“别这么叫我!滚出去!”
严亦茹用手背狼狈的抹了抹脸上的泪,苦笑道:“我知道。是我鬼迷了心窍,我真的没想到你为我做了.....我做了这样蠢的事情……伤害了你。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
郁非摇了摇头,似乎十分费力才挤出一抹嘲讽的笑:“冲动?你知道对一个芭蕾舞演员来说,这双脚有多重要!严亦茹,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那样滚烫的开水......”
“阿非,我很后悔,真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打我都好....”
郁非闭上眼,沉默良久。
严亦茹听见她极其微弱的声音:“我就当你是无心的,你可以继续留在舞团。严亦茹。从此以后,我们不要再来往了……你走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
一出《天鹅之死》落幕。
掌声渐渐消失。
大梦初醒,严亦茹缓缓睁开眼。台下阴沉沉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还是优雅地行了谢幕礼——穿着她的白色吊带裙,上面还有一块早已干了的茶渍。
走下舞台,她拿起放在地上的口袋,离开了剧场。
严亦茹提着袋子,走到一片空地中央。
她抬头望了眼天空,有几颗星星缀在上面。
将袋子里的芭蕾服拿到手里。细细摩挲,用脸贴着,贪婪地嗅着每一寸的味道。在衣服上留下一个轻吻,放在了地上。
拿起手机,点开了短信编辑栏。
X城,希尔酒店。
一只大手从白色床单上拿起方才嘀了一声的手机。
屏幕上,短信提示:宝贝。
男人小声念道:“曾先生,对不起。我爱你。”
打火机的火苗轻吻到舞裙蕾丝的边缘,迅速蔓延开来。
严亦茹的脸被火光映的异常妖冶。
她望着葬身火海的舞裙,平静的笑了。
曾先生,对不起。我爱你。
可我配不上你了。
我做了连自己也觉得不齿的事,可做了便做了,世上哪有后悔药可找。
曾经想得到一切,最后却失去了一切。芭蕾原本展示的是纯粹和美好。
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
我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好累,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我决定退出舞团。大概我心中的天鹅已经死了吧。
或许当它重新活过来时,我才有机会重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