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南周祖制,春祭由帝后分别在皇郊东西两侧主持“亲耕礼”和“亲蚕礼”。
帝王率领文武百官,在皇郊东侧建社稷坛致祭。祭仪中,由一耆老牵牛,帝王扶犁,宰相捧箱,一品大将播种,各行九推礼,文武各官一体至祭。
祭礼皆遵古法:鸣炮,鼓乐齐鸣,整衣冠,击鼓三通,呜金,净手,将黄、炎、尧、舜、禹五帝制成神偶,行一跪三叩礼:敬酒、敬茶、敬馔、敬饭、敬甜丸、敬五谷种、敬发粿、敬二牲等。接着,宣读祝文,读祷祠,焚祝文。最后,向门月敬大吉,献元宝等。每一项内容都申奏鼓乐,弦歌和鸣。
与此同时,皇后娘娘带领后、宫妃嫔在皇郊西侧的“桑园”为蚕花娘娘进行祝祷。流程规矩与帝王祭祀一致。只是帝祭五帝,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祚昌盛;后祭蚕花娘娘,寓意丰衣足食,子孙延绵、国泰民安。
祭祀路途遥远,为了显祭祀者的尊敬,除了妃位以上的娘娘,均不得坐轿。春天的日头虽不算盛烈,却也足以让这些华服浓妆的主子们热出细密的热汗。
来到桑园祭拜蚕花娘娘的仪式随即开始。除了行叩拜礼、敬贡品,宣读祝文外,皇后要在最高位分的嫔妃协助完成一个“亲蚕礼”,才算完成祭祀的整个过程。
所谓“亲蚕礼”,在南周开创时期,由于国力薄弱。即使是身娇肉贵的皇后有时也难免要亲力农事。尤其是“亲蚕礼”,皇后需亲自下桑园采桑、养蚕、剥茧、抽丝、洗丝、煮丝……经过繁复的工序后,将丝制成布匹供奉蚕花娘娘,以示心诚祈福。
但随着南周国富民安。莫说皇后,即使连嫔妃也不再亲为劳作。所以“亲蚕礼”就和帝王的“亲耕礼”一样,只是做个样子。
桑园的蚕娘会提前将这一年饲养最好的冰蚕置于一个翠玉双耳杯中,交予高位分的嫔妃,再由嫔妃交予皇后。皇后将其供奉在蚕花娘娘神偶前,率领嫔妃再行一跪三叩之礼,才算结束。
菀宜芳缓缓转过身,静默立于神案前。下首是淑贵妃甄皪,之后站着德妃田芳艳。德妃之位原在德、静、贤三人中选择。皇后念在德妃最为年长,便将这职位赐予她。这样的决定着实让晏紫兰和滕婉茹懊丧了很久。在她们看来,这是皇后变相地像所有下人宣告,德妃的身份与自己,还是有高下之分。
吉时到,蚕娘伸直双臂,双手尽捏翠玉杯的双耳,将其高举过头顶。一步一停,走到德妃面前。德妃结果玉杯,也与蚕娘一样将之高举过头顶,走到淑贵妃面前。
甄皪淡淡地扫视着田芳艳微红的面色,心中忍不住鄙夷她的见不得世面。她缓缓伸出玉手,学着前面两人也捏住玉杯的双耳,慢慢转身,正要走向皇后。
却听见“咔——”一声。只留翠玉杯的双耳在手中,杯子整个跌落在地,砸得粉碎。里面的冰蚕早就掉落在地,不巧被自己上前迈出的一脚踩住。这一幕太过突然,甄皪竟一时不能回神。待菀宜芳身边的静思大叫一声,她才想起抬起脚往后退了一步。冰蚕早已肠穿肚烂。
“大胆甄皪——”菀宜芳向来和顺的面容此刻已柳眉倒竖,凤眸怒睁着看她。仿佛要顷刻吞了自己。
菀宜芳怒斥:“你可知道,这冰蚕是本宫在‘亲蚕礼’上最重要的祭品。如今蚕毁,乃是大大的不祥之兆。往后南周要是有半分差池——可是你替本宫担待?”
“皇后娘娘息怒。”甄皪跪下身子,手中的翠玉杯为什么会突然断裂,她心中也是疑虑重重。但此事却是事关重大,这岔子此刻就出在自己手上,她心中再是不服皇后,却也不能不下跪求饶。“妾接过玉杯并未有何不妥,却不知它为什么就碎裂了。”
“混账——难道,你的意思是天怒南周,皇上登基是违逆天意,所以才显神迹将杯裂蚕落?”菀宜芳的凤眸透出隐隐的狠辣之意,“好啊——这冰蚕正是你甄皪踩死——看来,你是不服皇上么?”
“妾不敢——妾绝没有这种大逆不道之意。”在帝王登基之事上本就流言蜚语颇多。饶是往日再持娇恃宠,甄皪在此事上也知道决不能让皇后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好——既然你也不认为是天显神迹,那么就是你的失误——”菀宜芳冷厉地剜了她一眼,瞧着甄皪越发苍白的面容,她的心里第一次有了极为畅快的感觉,“你可知,毁了‘亲蚕礼’等同误了国事?来人——扒去甄皪的贵妃吉服,摘了所有首饰,将她关押在偏房。待回朝后听候处置。”
“你——你——”甄皪美目圆睁,心中一时因为气急郁结,跪着的身子不由斜倒一边。幸而被贴身侍女落英扶住。“这肯定是有人陷害,皇后,你不能急着定本宫的罪。这杯子有问题——本宫要找人验一验这杯子。”
“贵妃娘娘正是糊涂。”田芳艳上前盈盈拜倒,“刚才殿内所有的下人和嫔妃都看到,这翠玉杯由蚕娘交给本宫,本宫再交由贵妃娘娘——若是做了手脚,怎么在蚕娘和本宫的手上都没有问题?”
甄皪诧然地看着田芳艳一脸的镇静。想起她刚才面上微微的潮红,心中陡然明白了什么。她回首再看着菀宜芳唇角的一抹冷笑,恨不能扑上去撕咬她们。
然而,她心中却又有一丝悲凉。
菀宜芳此时按在她身上的是足够要她性命的罪名,但现下殿中站着的这么多嫔妃却没有一人肯站出来为她求情。她自入潜邸以后,从未想过要与其他妾室结盟,所以平日里,对她们也颇为苛刻。
但此刻,她看着一向懦弱的德妃都不惜与自己反目,帮着皇后陷害自己。看来——这一切,是不是都是自己的错?
她指着菀宜芳狠狠道:“你——你们——”
菀宜芳不给她任何争辩的机会,立刻挥手道:“来人——还不将甄皪带下去——”
“启禀皇后娘娘——妾有一事相告。”在甄皪和落英与宫人纠缠之际,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纷扰。
菀宜芳惊愕地在下首的嫔妃群中看到,一抹桃红正缓缓而动,慢慢移到前排。谭洛心面色沉静,对着自己福身示意。
“谭小仪——你此刻要禀报的事情,难道比处置淑贵妃还要重要吗?”她冷哼着,心中暗暗恼恨这不懂规矩的小仪,“有什么事,回宫再禀。”
“若无至关重要的话,妾也不敢在此时打断皇后娘娘执法——”谭洛心并不畏惧菀宜芳从眼里透来的压迫,依旧笑盈盈地说,“此事正是与淑贵妃娘娘有关。所以,妾才不得不现在站出来说。”
“和淑贵妃有关?”菀宜芳微微蹙眉,原是怕夜长梦多。但此刻自己重罚甄皪都无人愿意为她说话,可见她平时为人多么不得人心。这谭小仪说不定正是受了委屈,想此刻再落井下石也不一定。
菀宜芳思及此,便缓和了口气道,“好,有什么好,本宫且听你一说。”
“是——多谢皇后娘娘。”谭洛心走到甄皪面前问,“娘娘可将手中的杯耳借妾看一下。”
甄皪心中原与皇后一样,恐她落井下石。但她突然提出要看杯耳,心中一阵纳闷,还是将东西递了过去。谭洛心细细将杯耳断裂处看了看,翻来覆去一阵,又用手指轻轻刮着。然后微微一笑,转身在皇后面前福身道:“皇后娘娘——淑贵妃娘娘没有说谎,这杯子却是被人动了手脚。”
“什么——”菀宜芳和甄皪异口同声地失声喊道。
“你一个小小的小仪——怎可质疑皇后娘娘的判决?”田芳艳一阵脸红一阵脸白,厉声怒斥。
“妾并没有胡言。”谭洛心举起杯耳,“妾自小喜读诸子百家,尤爱《墨子》。其实于女子而言,这是极为枯燥的工艺书,讲得多是些机关、工具的设计。所以,妾对如何在器皿上做些小手段,还是有些了解。皇后娘娘看,这杯耳断口极为整齐,毫无齿纹。依书载,唯用利器断物,断口才整齐光滑。若是人力,必定留下齿痕。”
话至此,田芳艳的身子不由一个踉跄。
菀宜芳却有天家风范,并未失措。只是冷冷道:“都道是谭小仪多才多艺,却不想连这些你懂略懂一二。只可惜,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你不过是照本宣科,纸上谈兵,难道就能证明甄皪无错?哼——你既要证明淑贵妃无错,便要拿出证据。否则可千万别为了攀高枝,害了自己。”
“皇后娘娘所言甚是——”谭洛心轻轻搓着玉指,“证据就在妾的手上。”
“你说什么——”田芳艳失声喊道。
“放肆——祭典之上岂容你失仪?”菀宜芳剜了田氏一眼,“既如此,本宫洗耳恭听。”
“皇后娘娘——妾说过,这杯耳是事前被利器损过。只是,这利器极轻薄,又锋利。下手之人,手脚很干净。但值得称赞之处并不止在此。”她竖起一根食指,“而在于这粘合之胶。”
“……”偌大的祭典陷入寂静。
“做手脚的人不仅要损了翠玉杯,但在交给淑贵妃前,需经两个人的手,所以需要略微粘合一下。妾刚才用指尖细细刮了一下切口。上胶的人确是细心,如此细薄的切口,他竟还能只在切口正中处涂上黏胶。这黏胶也不是宫里有的,恐是怕被查到谁问敬事房拿。这黏胶叫‘鱼衣胶’——《墨子》曾记载过这制胶的配方。是用鱼胶等数十种胶质物配上数十种药草调配而成。不仅无色无味,而且只需一点,就有不错的粘性。最适合粘合这种细巧之物。”
谭洛心有意无意地扫视着田芳艳浮肿变色的脸,继续道,“《墨子》曾记载,鱼衣胶中曾添了一味甘蓝。如若放在白醋中,会呈红色。娘娘若不信,可让人一试。”
“皇后娘娘——”甄皪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有绝处逢生的一刻。她立刻起身,冷然鄙视菀宜芳,“难道您要冤枉妾吗?如此,皇上可会饶你?不然——就依照谭小仪的意思,试一试这杯耳切口处,可曾抹过鱼衣胶?”
“……”菀宜芳暗暗握紧的手指关节发白。好不容易,她等到这一日,心中谋划了许久,又悄悄联手田芳艳。并许诺说服皇上抬她的位分,并且提拔家里的老父官职。这本是将甄皪一击即溃的好机会,但却因为谭洛心这个程咬金,眼看就要功亏一篑。
“落英——还不去拿一碗白醋来?”甄皪蔑然一笑间,落英早已端上来准备好的白醋,立于谭洛心身前。
谭洛心轻巧地用指尖再次轻轻刮着杯耳处,果然又掉落了些许透明的粉末落入碗中。瞬间,泛起了浅浅的红色。
甄皪看了一眼白醋的碗,忐忑的心终于缓缓放下。她回头笑道:“皇后娘娘——可要亲自看一看?”
“即是如此——可见是有人动了这杯子的手脚。”菀宜芳并不急着慌乱,只是淡淡道,“是本宫错怪了妹妹。”
“娘娘,这可怎能以一句错怪,就过去了。”甄皪慢慢走到田芳艳的面前,“听闻德妃妹妹在潜邸是侍妾。虽年长皇上,却已一手酿制的好膏方,也得过一段时间的宠。”她回头看着谭洛心,“小仪妹妹知不知道,这熬制膏方和熬制黏胶的手法是否一致?”
谭洛心看着她会心一笑:“虽不完全一致,但也是溯本同源。”
“这——这不是妾做的——”田芳艳惶恐地看着皇后摇头。
谭洛心慢慢说道:“德妃娘娘不必惶恐——从杯耳看,这鱼衣胶所用很少。但此胶又极难做,做的人用了这些许,会不会舍不得丢掉剩下的呢?”
“啊——”田芳艳痛苦地将浮肿的白脸扭曲在一起。她“啪——”的一声跪倒在地上。谭洛心说的没错,自己当初贪图下次省力,便将剩余的鱼衣胶密封存在寝殿内。此刻,只要甄皪带人去搜一搜,怎么也跑不了。
“来人——还不把德妃的吉服扒去——将她抓起来。”甄皪瞬时换了个位置,立刻指使起刚才控制她的宫人。“皇后娘娘——妾以为,田氏向来蠢钝——这法子约莫着也不是她能够想得出来的。不如将她交给本宫严审——看看背后,到底是谁在捣鼓后、宫的安宁。”
“……”菀宜芳盛满寒意的凤眸慢慢扫过了田芳艳的脸上,“田氏——你可知罪?”
田芳艳看到她的眼神,浑身一抖。因惊恐而过度扭曲的脸慢慢变为哀戚——绝望。她俯身叩首道:“妾——有罪——”说罢,突然起身挣脱开宫人的手,狠狠地像石柱撞去。
只听见脆脆的一记响声,镶满珠翠的脑袋染成一片鲜红。臃肿的身子僵直地往后倒。原本就涂了太多妆粉的脸变得更加惨白。乌黑的眼眸像两个空洞,焦距慢慢扩散。
“啊——”人群中传来一记惨叫。
“遭啦——纯嫔娘娘吓得晕过去了。”站在一旁的小宫女失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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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墨子》书中没有记载“鱼衣胶”的制作方式,事实上,这个世界也没有一种叫“鱼衣胶”的东西。完全是木木为了让剧情发展下去,胡编的,各位看客不用过分计较。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