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无疆宫的书房外只有两个侍卫把守,商樗忙了一天方才慢慢踱步回到书房门前,犹豫了半晌终究让侍卫打开了房门。
屋内,零落一袭青衣独坐案前。深夜寂寂,唯独零落面前的烛火微微跳动,她沉沉地趴在桌案上,低垂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
商樗释然一笑,她睡着了。这是自从把她带回来三天后,她最安静的一次,这小家伙儿准是闹腾够了,累了。
商樗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放到书房后面的床上,刚要为她盖上被子零落就醒了过来,她一巴掌把他的手拍过去,翻了身并不理会他。
商樗顿了顿,还是俯身上去趴在零落耳边轻生低语:“还在生气么?”!
“对于不相干的人,没什么值得生气的。”零落故意冷声道。
商樗微笑:“我是不相干的人,那谁才是相干的人?”
零落叹气:“已经没有人再值得我念念不忘了……对了……”零落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回头,嘴唇却猛然擦上了商樗的鼻尖,她生气得连忙转过头去。
商樗哪舍得放过她,他伸手箍住零落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低头毫不客气地吻了上去。
零落没有挣扎,却抽泣起来:“商樗,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月儿姑娘又算什么?”
商樗笑得狡狤,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轻声道:“你们两个都是我最爱的人。”
果然,零落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般推开商樗:“你滚开!我才不稀罕!”
商樗嘴角扬起,直视着零落道:“说,我是不是展无尘?”
零落倔强地别过头道:“不是!”
“不是你作何要吃醋?”
零落顿时仿佛炸了毛的兔子,转身冲商樗嚷嚷道:“我才没有!”
“没有啊?没有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你跟月儿不能好好相处呢。”
“你!”零落气急,咬着唇看着商樗,眼里满含委屈,然而只一会儿便立即低下头阴沉道:“那就放我走吧,我不想待在你身边。”
商樗闻言脸色一变:“去哪里?去找他吗?”
零落以为商樗说的那个“他”是指遥夜,此时遥夜生死未卜,商樗又不肯告诉她,她的确很着急想去找他。于是零落点头道:“是……”。
商樗双眸越发冰冷深沉道:“连展无尘也留不住你么?他比展无尘还要重要么?”
零落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冰冷的商樗,忍不住全身瑟缩了一下,颤声道:“从来都没有什么展无尘,我现在只想找到他……”
商樗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起身一脚踹开床前的玉石雕镂的屏风后拂袖而去,零落连忙追上去喊道:“哎,你倒是答不答应放我走啊?”
“砰!”回答她的,只有木门碎裂的声音。
零落失落地坐回床上,看着这碎了一地的玉石屏风,一时有些失神。然而有一片屏风的碎片突然吸引了她的目光,因为那块碎片竟然是空心的,此刻那里竟然夹着一叠纸。
零落走过去捡起碎片,把纸抽出来打开,一幅女子的肖像赫然入目,零落惊讶,那跃然纸上的妙龄女子正是她本人,这张是她第一次幻化成人形时候的样子。
虽然画中的她赤身裸体,然而她被画得如此惟妙惟肖,以至于连她的每一个动作与神情都如同活的一样,这是怎么样的熟悉怎样的用心才能画成如此模样?
零落往下看落款时突然愣住了,无尘?是商樗?零落顿时红了脸颊,他怎么会?
零落连忙收起画叠好,却发现地上的其他碎片竟然很规整地碎成一片一片,零落捡起来其中一片,也是空心,夹着一叠纸。
零落打开,还是她,这一幅是她在案前研磨时的样子,落款仍旧是商樗。
零落干脆一一拾起地上的碎片,一一打开,是她,都是她,倒茶时候的她,翻书的她,生气的她,开心的她……落款通通都是商樗。
甚至有一幅画上是在河边戏水时的她,这幅图上商樗题了一句诗:“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零落震惊了,她把所有的玉片打开,花了一夜的时间方才看完。零落从来不敢相信,商樗竟然画了这么多张她,她一直以为,自从她化成人形了,他便再也不曾画过她呢。
零落把那些画一张张都放好,这些都是他从来不曾吐露的心思,零落一直以为商樗不喜欢她,甚至以为他是因为讨厌她才不愿意看她,原来,偷偷的,他已经画了这么多关于她的一切。
零落突然有些开心,原来,他心里一直是有她的。她把画卷起来,细心地用绳子系好,抱紧画卷要出去找商樗,然而就在侍卫刚刚把她带到无疆宫正殿的时候,却发现遥夜正在和商樗打斗,而且此时商樗竟然明显落了下风。
遥夜此时怀中正抱着月儿姑娘,未待零落喊他,商樗就被遥夜一掌震落在地上,零落大惊道:“遥夜!快住手!”
然而遥夜仿佛换了一个人是的,凶狠异常,零落的话根本没用,零落刚想跑过去看看商樗的伤势就被遥夜一把捞起飞离了无疆宫。
此时的遥夜太过强大,零落根本没办法反抗,迷迷糊糊之间她只觉得自己被遥夜带得飞了很远,等到落地的时候,零落才发现这时她竟然在一座岛屿上。
“遥夜!”零落立即一把扯住遥夜衣袖,然而零落却看到,遥夜原本墨黑的眸子此刻竟然是如火般的红,零落惊得连连后退。
遥夜竟然为了打败商樗而使用了树灵的禁术,剑走偏锋而走火入魔。得到越多,失去也就越多,遥夜得到这一身功力的代价就是他会堕入魔道,而且不出一年便会飞灰烟灭。
遥夜冷冷道:“跟我来吧。”此时的遥夜神志还算清醒。他说罢就抱起已经昏厥的月儿向岛内走去,零落一言不发跟在后面,一直到进了一个小山洞。
山洞里面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遥夜小心翼翼地把月儿放在已经铺上毯子的地上,然后坐下来,静静看着她。
疲惫的零落在洞口蹲下,她看着洞外茫茫大海,不知道此刻商樗怎么样了?看着怀中依然紧紧抱着的画卷,她庆幸,还好没有丢。
她又回头看着已经静下来的遥夜:“遥夜,以前你总不肯同我说你与月儿姑娘的事,如今可以说了么?”
遥夜回过头看了零落一眼才慢慢讲道:“月儿是一个人类女子,我认识她的时候还只不过是一只树精,你知道的,树精与人相恋注定没有好结果……”。
零落当然知道,当初春离跟阿怜不就是如此么?树精与人相恋,注定两败俱伤。
“可是,”遥夜又道:“月儿说却说,如果能活天长地久却永远不能触碰,倒还不如用短暂的时刻相拥。所以,月儿不愿意听我的话,甚至整日来椿林国的边界找我,时间一久,这事便被父亲知晓。”
“那时父亲见我并不理会月儿,便也放心,只嘱咐我,一定要记住,人妖殊途,切不可在人类身上动了心思。可是,即使我听进了父亲的话,感情却越来越不受控制,每当月儿来到椿林国的边界等我,我虽故意不去见她,心里却时刻担心着,外面的太阳晒不晒?她有没有吃的喝的?会不会有其他妖怪欺负她?所以,最后我就忍不住每天偷偷看她却不出现,我以为就这样也挺好的。”
遥夜说到这里,伸手轻轻抚了抚月儿沉睡的脸,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仿佛他手里捧着的是个稀世珍宝。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可是后来月儿姑娘为何又会死去?”
遥夜笑道:“哪有什么是我以为怎样就会怎样的?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月儿照旧来椿林国找我,结果一个爱惹是生非的藤蔓以为我不在乎月儿,就忍不住想要戏弄她,可是正当藤蔓伸出他的爪牙时我还是没忍住出来抱起月儿躲了过去。”
“结果月儿反手抱住我死活不愿意撒手,她说‘现在的拥抱是多么幸福啊,明明可以拥有为什么还要苦苦压抑,即便短暂,却是那么美好。’月儿很大胆地抱住我的脖子亲了我,那时,我没有推开她,我知道,我被她蛊惑了,从此,我再也不舍得放开她的手,我想,即使我将永远变成一棵树也心甘情愿。”
“可是,突然有一天月儿不见了,她只在夜月小居留下几句诀别的话,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
“等到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只剩下一具尸体了,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只杯子,杯子里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我们夜家独有的‘无缘’。”
零落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什么,夜家“无缘”,魂断黄泉,若问前尘,三生尽散!一旦有谁服用了这种药,不仅会永远忘却前世今生,而且是当场暴毙。
很明显,此事与遥夜的爹有关,零落想,怪不得,遥夜一直如此违逆舅舅的意思,怪不得宁愿一直住在夜月小居而不愿意回家,一定是舅舅用了什么手段骗月儿姑娘喝下了“无缘”。
零落看着熟睡中的月儿,此时如果按照正常人的身体的话她应该醒了才对,可是她仍旧睡得很沉,似乎要一直睡下去。
而且,她明明已经死了,却为何又活了过来?为何被商樗带了回来?她与商樗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真如她所想的那般吗?而且,她还记得遥夜么?这些都是解不开的谜团,只能等她醒来以后才能知道了。
零落又看向近乎痴然的遥夜,现在最让她担心的,除了商樗就是他了,她忍不住问道:“遥夜,你是不是用了树灵禁术?你可知道用了它会有什么后果?”
遥夜并不回头,只是痴痴地看着沉睡的月儿,缓缓道:“我知道……可是我必须如此,而我只能如此了。”
零落恼了,冲他大声吼道:“你把她抢来了又怎样?你死了,她还是会回到商樗身边!”
原本平静的遥夜听到零落的话猛然颤抖起来,他深黑的眸子又开始隐隐闪出火光,沙哑的喉咙里透露出满满的杀机:“商樗,商樗……”
零落恐惧地看着失去理智的遥夜,她后悔如此冒失地刺激到他,如果他再去找商樗,那商樗就必死无疑了。可是,看着越来越魔性的遥夜,零落只觉得一阵束手无策的恐慌涌上心头。
她该怎么办?怎么才能阻止遥夜?怎么才能唤回他的理智?
正在零落无措的时候,一旁沉睡中的月儿突然睁开双眼叫了一声:“遥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