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心，不敢动
我是要成佛的。
小和尚不止一次的告诫自己。
在山沟沟里被蚊虫凌虐的时候，不要杀生；在官道上碰见漂亮小姐姐的时候，不要好色；在化不到缘只能捡蠢兔子的时候，不要贪馋；在冤家路窄跟道士抢饭碗的时候，不要妄语；在遇见山贼打劫的时候，不要动怒。
忍过这段日子就好了。他这么安慰自己。
所以在他遇见这花妖的时候，他是想若无其事走掉的。
然而被这花妖拦住了去路。
她愤然将手中的地图撕成碎片，当风一扬，满脸写着崩溃的质问道:“我怎么就躲不开你啊？”
小和尚微微一笑，心中泣血:贫僧也想知道啊。
花妖且怒且悲，急火攻心，带着哭腔呢喃道:“明明已经走了另一条路，怎么还是躲不开你啊……”
小和尚心中苦笑:真巧，贫僧也走的另一条路。
“我不想死啊，呜呜呜～”花妖跌坐在路中间，就这么细细的哭了起来，边哭还变抱怨:“我不要当祭品啊呜呜呜～我不要给人历情劫啊呜呜呜～我不想死啊呜呜呜～”
小和尚:“……”
花妖一开始还愤怒绝望，渐渐的变成歇斯底里，此刻忽然像想明白了似的，扒着小和尚的大腿嚎啕大哭:“你杀了我吧，与其被你们利用，不如你现在就赏我一个痛快吧……”
小和尚死死拽着腰带好言相劝:“女施主你先起来，女施主你不要扯我裤子……”
花妖越发激动，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就这么蹭在他裤腿上:“我不管，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你早杀早成佛，我早死早投胎……大师，你成全我吧……”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小和尚深深吸一口气，正要解释，花妖抬起水淋淋的一张脸，委屈中饱含羞愤，抽抽噎噎道:“还是，还是你想要，想要睡我······”
小和尚脑子里那根“成佛”的弦嘣的一下就断了。
“你有病吧！”
施主，要坚强
小和尚是大寺庙里的关门弟子，是每年选出来入世历劫的佛子。所谓入世历劫，就是打包扔出来，指条明路走一遭，能全须全尾回来的，感悟通灵后，多半就能成佛了。
弟子们对此经验丰富。根据前几届的师兄们留下的心得，总结出来三条规律:别多管闲事；别拈花惹草；别走寺里安排的路。
最后一个尤其重要。因为几乎所有套路，都在这条路上。不是花妖狐妖惹着犯了情劫，就是遇见人命官司犯了杀戒。巧妙的避开这条路以后，只要感悟通灵这关不出问题，基本上成佛有望。
这样成佛的弟子，质量上或许参差不齐，但数量上十分可观。
小和尚谨遵教诲，从离寺以后就奔着另一条路去了。
一路无事。
直到遇见眼前这个女妖怪。
小和尚多年涵养，终究没能忍住。
他一身戾气地提着花妖往偏僻处走了几里，看到个荒废的庭院，门口八个朱红大字“此处闹鬼，请往他处”。
小和尚自暴自弃的想，挺合适的。
花妖被随手扔在地上，正要哭呢，冷不丁小和尚恶狠狠的声音传来:
“再敢哭一声我就替天行道。”
花妖果然不哭了，委委屈屈的道:“你想干嘛呀？”
她说她是来给自己历情劫的。
这特么是在逼贫僧犯杀戒吧！
成佛要做什么呢?
入世历劫，身染红尘。
一念生而般若起，知众生皆苦，知红尘如狱，刀斧加身而不改初心。
然后一念灭而般若绝，悟四大皆空，悟红尘如梦，凡所有相皆虚妄。
这是他们下山的意义。
不是没有师兄遇见过情劫，偶然碰见个花妖狐妖，逢场作戏深陷情网后再挥泪断情，回来感悟通灵会容易许多。
成佛之路，早已全都是套路。
“你不想死，就听我的。”
花妖自知从此小命捏在别人手里，抽抽噎噎就要开始感怀身世。
小和尚一个眼刀飞过去:“不许哭！”
诡半仙
小和尚和花妖一块走了很久了。他们很想营造出情窦初开或者孽缘深种的感觉，继而顺理成章的骗过天道，成佛的成佛，逃命的逃命，然而······
“嘤嘤嘤，我知道我做错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杀我······”
小和尚默默在心中拭泪：历情劫，原来这么难的吗？
更为可恨的是，半途上遇见个落魄半仙，死活要给两人算姻缘，无视他锃光瓦亮的头顶和小花妖涕泪齐流的蠢样。指着小花妖批了个“慧极必伤”，指着他批了个“情深不寿”。
一下就骂了两个人。
小和尚一路饱受花妖摧残，早已不是刚下山时那个乖巧礼貌的小和尚了。他一把禅杖杵到半仙面前，抬头，冷笑：“讽刺我？”
半仙波澜不惊，甚至有点顽皮：“小长老，佛海无边，回头是岸呐。”
说完，又僵直地转过头颅，一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小花妖嚷道：“是个好姑娘，可惜迟早死在你手里，不如交给我吧。”
小和尚楞了一下，忽然觉得这半仙诡异得很，犹疑之下又不太想承认他的话。于是心道你这疯子知道什么，我已经做好两全的计划，只等在天道面前演完了戏就各奔前程，只不能告诉你罢了。
正琢磨着，那半仙突然又把脑袋转回来，嘴里噼里啪啦地重复着一句话，越说越急，最后竟有些听不清了：“小长老，你会害死她的，不如交给我吧。”
“小长老，你会害死她的，不如交给我吧。”
“不如交给我吧不如交给我吧交给我吧交给我吧吧吧吧······”
小和尚给震得心里发毛，小花妖更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当下就露出了哭腔。不等两人反应，半仙已经扑到身前，越过小和尚横扫来的禅杖，直奔小花妖而去。
小花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脸色惨白，哭道：“妖，妖怪！！”
小和尚飞身去锁他的肩头，却让半仙一臂扫来。那手臂枯瘦却力逾千斤，皮肉之下，坚硬如铁。小和尚被扫出几丈之外，翻了几个跟头，堪堪止住。再抬头，那半仙早已一手夹着小花妖，几个纵身跑远了。
傀儡人偶，这又是哪里来的旁门左道？
不会是寺里发现他不安规矩走，特意来为难人？还是说现在的入世历劫已经是这种难度了？
痴迷途
小和尚万万没有想到，半仙才跑出去不过几里，便看见灼灼业火冲天而起，等他到时，官道上已经被烧的一片狼藉，半仙皮肉俱焦，露出内里的机簧。他手里是一株焦烂的莲花，风一过，便散成飞灰。他就这样望着手里虚握的空气，明明是一具人偶，却露出了诡异的悲伤。
“小花妖死了？”被业火烧死了？小和尚心下一惊，如坠冰窟。
“死了，让咒文烧死了，你看，果然是你害死她了吧。”半仙回头看着他，露出恶毒的笑。那破嗓子叽叽咋咋，仿佛全身上下就只有嘴是活的：“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后面还有小草妖小鱼妖。”
“死了一个，就重新再抓一个出来。写上符咒，往路上一扔，都不用人监督，谁敢从历劫的路上半路跑掉，就像她一样被咒文活活烧死。”
“谁都救不了他们，要么牺牲在历劫的路上，要么死在逃跑的路上。”
“你们每一个修成佛子，就要牺牲一批妖怪。妖池里蓄养了那么多妖怪，都要被你们用完了。”
“你们杀生成佛！杀生成佛！”
“够了！”小和尚还来不及细想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地步的。他勉强捋清头绪，心道有问题，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这是个圈套，是谁设的圈套？
是寺里？不，没有这种难度的历劫。是花妖？可是她胆子那么小。是半仙？不对，他只是个傀儡人偶，是他背后操控的那个人。
什么“杀生成佛”，不过是胡言乱语，扰乱禅心而已。邪魔妖道，理应诛之。小和尚忽然暴起，却发现自己举不动禅杖了，一下扑倒在地，狼狈不已。他试图撑着禅杖起来，而禅杖却纹丝不动。
禅心不稳，连禅杖都拿不住了。下山这么久，小和尚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和恼羞成怒。他自幼在寺里长大，精研佛法，天赋卓绝，是长老们的期望，是辩经第一人。他积极入世，洞察人心幽微，深谙解脱之道。可以说，这世上，没有他堪不破的苦境，没有他理不清的迷潭。他知道人间疾苦，红尘如狱；他知道诸相虚妄，万法皆空。
可难道，佛也是狱，佛也是空？
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究竟想要什么？！”他想起那个软弱的花妖，不自觉带上了连自己也未能察觉的哭腔：“还有小花妖，你们为什么要利用她？”
她胆子那么小，动不动就哭了。这么没用的妖怪，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半仙忽然不说话了，他这么一安静，便如同死去一般。许久，才从那嘴里传出一个与方才迥异的，无比温和的声音，那声音微微叹息，方道：
“她有名字的，她叫莲尘。”
莲尘莲尘。
怜红尘之苦，为众生普度。
桃源之苦
小和尚终究踏上了回山的路。
他不知道自己回山后要面对什么。这红尘中的劫数他并没有躲过去，他胸中的疑虑，纵是十万经藏也不能解开。他隐隐有预感，即使通过了感悟通灵这关，他也绝不能成佛了。
半仙不过是个傀儡人偶，敲一下就碎了。可小花妖不是，她被咒印业火灼烧致死，因为她没有完成一个“祭品”的使命，她没有尽到一个“情劫”应尽的义务。尽管后面还有一个妖池的“祭品”可以填补，但是她仍旧要死。
就像半仙说的那样，杀生成佛。
为了成全他的求佛之路，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小和尚没回寺里，他往后山禁地去了。他要亲眼看看所谓的妖池，他想知道这成佛之路的背后究竟牺牲了多少生灵。
那一日后山霞光乍起，灿然生辉，像一场煌煌的烟火。小和尚破了一路的禁制，毁坏的阵法发出耀眼的光华，长老们领着师兄弟赶来，只看见焦裂的土地上呆呆的站着两个僧人。
小和尚望着面前白袍的年轻僧人。
这位师兄很早就离开寺里，再也没有消息。据说他曾经是长老们许以重任的希望，但最终销声匿迹无处可寻。成佛的人很多，失败的人也很多，不了了之的只有他一个。
他就是小花妖背后的人。
为小花妖取了莲尘的名字，把她安排到历劫的路上，以她的死告知妖池的存在，他扮成半仙揭开成佛的真相，最后把血淋淋的证据摆到他们所有人的面前。
毁坏的封印里渐渐爬出形状各异的妖怪，或沧桑或稚幼，或病弱或刚强，或肢体残破，或容颜翩翩······从伤处看去，兴许还是应过此劫，又赴他难，周而复始，至死方休。
它们因为突然的自由而茫然无措，站在那里踌躇不前，而身后仍有不绝的同伴爬上来，往前挤去。就这么熙熙攘攘，全然不顾伤处或蓝或绿的脓液滴得遍地都是，妖血所散发的恶臭随之弥漫开，引得弟子们一阵干呕。
后世的弟子们若得见今日这般景象，便会领悟大殿里那副地狱变相图的壁画，原来并非凭空虚构。
然而那副壁画里少了一位白衣僧人。他眉间点着朱砂，手里缠着念珠，身后拥着遍体鳞伤的妖魔，眼前是法相庄严的僧众。
他双手合十，颂道：“我佛慈悲。”
尾声
幽冥。
小鬼差来报，有佛子历劫失败，请判官前去安排转世事宜。
判官初见他时，只觉得这个眉间染着朱砂的年轻僧人恭谦和善，很有好感。等底下人道了身份生平，又有些膈应。
为什么佛子的累世修行都要归幽冥管啊，明明不能插手还要走一遍流程心好累的。判官忧愁地翻开生死簿，看了一眼，眉头一跳。
好想骂人。
但还是要微笑:“百尺竿头，打回重来。”
十世修行，从头开始。
“我能否问个问题？”
判官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他：“修行不易，莫要多事。”
“那，我不修了。”
判官呵呵一乐:“这可由不得你。”
判官捏了笔正要往生死簿上勾，却突然眼前一花，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奔到面前。
隔着桌案，僧人握着判官执笔的手，重重一抹。
一笔十世，烟消云散。
判官楞楞的看着生死簿上的墨渍，脑海里瞬间炸开一串爆竹，劈得他体无完肤。
死一般的静默。
僧人双掌合十道一声“抱歉”。
判官气的牙根疼，等他回过神来，僧人已经快走出大殿了。
让你就这么走掉本官岂非死定了。
“站住。”
“你不就想知道答案吗？来来来，你回来，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判官缩在椅子里，好整以暇地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谆谆教导:“三界之外有个地方叫阴墟，阴墟的城主有个城主令，那上面写着这世间所有事情的答案。”
后续
小鬼差心虚道:“把佛子关到阴墟去，这样不好吧。”
判官挑眉:“咦，不是他自己去的?”
声明：本文的佛不是宗教的佛，请勿混为一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