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怀宁,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家里有一本厚厚的张爱玲文集,是自己小时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的。这是一本盗版书,字小得如同蚊蚋,密密匝匝地铺满纸面,读来十分吃力。
但于十几岁的我来说,这本书却如同一个秘密花园,我在其中闻见沉香屑所燃出的第一炉香的奇诡噬人之味,得窥倾国倾城的美人嘴角的无奈惨笑,被领着兜兜转转半生荒唐后,怔怔坐于灯影中 流下泪来。
幼时只觉张爱玲文字奇绝,往往能一语戳破人心中最隐秘的意念,且兼笔下人物身世飘零凄惨,真真越读越惊,愈观愈悲,令人身陷其中难以自拔。现在大了,再读她的文字,才明白她最令击节赞叹的是对于人性的精确视破与把握。
就以近日偶然重读、萌生感慨良多的《半生缘》(初稿名《十八春》)为例吧。
顾曼璐因家贫卖身为舞女以赡养一家老小。她的妹妹顾曼桢与同事沈世钧相恋,世钧是旧式大家族的继承人,因为父亲宠妾灭妻愤而出走上海谋求发展。二人相恋正浓时,曼桢被奸恶的姐夫祝鸿才看中,在姐姐的共同构陷下被逼失身并被囚禁。
而二人之前正因矛盾和误会吵架冷战,世钧辗转无觅曼桢又被曼璐欺骗说曼桢已与情敌结婚,伤心绝望之下回到南京,与门当户对却一直无意的翠芝草草完婚。曼桢在产下儿子后辗转逃离魔爪寻找世钧,却在二人的好友叔惠处惊闻他已成婚,心字成灰泪干绝望。
之后,她发现儿子在祝家过得十分悲惨,为了儿子决定与鸿才结婚,但十几年后最终无法忍耐而离婚。在她与世钧相识十四年,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之后二人偶然联系重逢,尽释前疑后抱头痛哭,却发现再无法回到从前。
过去我认为,曼桢与世钧的悲剧全是由曼璐与鸿才造成的,正是这两个恶人的种种坑骗行径才棒打鸳鸯两地泣。但这一次看,我发现并非如此。曼桢与世钧之间的感情一早就有很多隐患。
首先是世钧的性格及核心价值观。
在原著中张爱玲描写到,世钧这人要是发现两人中有第三者,他一定是一语不发地逃走,曼桢了解这一点,殊觉可恨。无论是面对豫瑾负气吃醋,辞职一事先斩后奏,被母问及曼璐一事极力否认,还是之后匆促与翠芝结婚,无不证实世钧的性格是软弱且逃避的。
世钧何尝不想做一个有原则且独立自主的人,与父闹翻出走上海是他能做出的最大抗争。只可惜,他骨子里的信念,即核心价值观,还是一个旧式地方大家族家的少爷,向往安稳、地位、名声,害怕担起过多的责任和负累。
一个人能付出和给予的,大都是不会动摇和伤害他的根本价值所在的东西,若付出了伤及根本的东西,人必然要求份量重到能够再次建立个人价值的回报。
因此,在世钧的性格和价值观共同使然之下,他能迸发出的最大热情是偷偷回去找她的手套及风雨无阻地来找她,能够做出的最大牺牲是在欺瞒家人的前提下与她成婚,而不可能“在给了母亲幸福后又夺去它”,不可能“违背父亲的意愿不去继承家业”,更何况“那样能从根本上解决经济问题”。他绝对不可能在父母面前坦承要娶一个有着做舞女的姐姐的女子。
而这一切“不可能”,已经是对二人感情的严重威胁。
世钧有缺点,曼桢同样有局限性。
曼桢因为曼璐的身份,很早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嫁入一个对家世清白有较高要求的家庭,她的最好选择是一个脱离家庭独自闯荡的男人,两个人一起营造起属于自己的家庭,自食其力,没人在旁边指手划脚。
文中从未提到曼桢对世钧的工作有具体的兴趣,她最担心的一直是他回归原先的家庭,这一点从世钧第一次回南京时曼桢的恐惧便可得知(那时他们还未确定关系),她说:“我老觉得好像你回去一趟,就会换了个样子似的”。因此,她对于世钧事业的看重,莫如说是对于世钧自由身的看重,独立、自由是她爱的“世钧”的所必须有的重要特质。
但是,人越渴望得到,就会越盲目自欺。曼桢虽然很明白世钧在感情上的懦弱,但却不愿意承认他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也会如此。所以,她除了相交之初对世钧言明过曼璐境况,在那之后两人感情渐深甚而谈婚论嫁,却都没有再具体谈及此事的处理方式。
她怕这种痛苦的思考会危及这份本就脆弱的感情,因此宁可失忆,宁可回避。
可最终当世钧把辞职和隐瞒曼璐身份这两桩事实接二连三地呈现在她眼前时,她还是尝到了失望和恐惧那锥心刺骨的滋味,在世钧面前脱下戒指逼他选择,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钧将戒指扔进字纸篓愤然而去。
她一直怕,一直逃的就是这样的离开,可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可是,对于世钧而言,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一问题的他在乍逢母亲质问的当口,能有什么选择呢?他本就是这样懦弱逃避的人,这正是他会做出的决定,又谈何“做错”?
他们俩都不曾了解真正的对方,自然不可能明白自己的决定在对方来说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人的本能是自利的,行事做决定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按于己有利,最顺乎自己天性的方向行事。
所以,世钧想不到,或者不愿意去想,就算曼桢过了门,在那个最讲究门第高下清白、陪嫁丰俭薄厚的深宅后院,她该如何在一堆牙尖嘴利如狼似虎的空虚女人中自处?曼桢也不了解,世钧在上海做事其实是一直感觉处处掣肘的,他始终没有归属感和价值感,反而是在老家的旧圈子里才感觉得心应手意气风发。
十几年后叔惠回国众人叙旧,叔惠戏称那时的世钧是“公子落难”,举座皆笑,可见他们都明白世钧不是那个世界的人。因此,就算没有曼璐与鸿才的棒打鸳鸯,这一对后来的命运仍未可卜,也许就像鲁迅的《伤逝》中描写的那样,爱情终敌不过风刀霜剑严相逼。
前世因,今世果,一报终须还一报,这句话在曼璐与曼桢二人的命运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很多人怜曼璐不幸,又恨其为虎作伥,她之前的种种奉献并不足以抵消她对无辜妹妹犯下的罪愆。但是,大家是否想过曼璐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家庭贫穷又骤逢父丧,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错,却因为她身为最长的姐姐,只能牺牲青春、清白和幸福去换得一家老小的衣食,这于她本就很不公平,家里人理应给予她更多的温暖、关爱与力量。
但是,从书中的描写看来,曼桢一直与姐姐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并努力工作赚钱,希望家庭与曼璐撇清利益关系;弟弟们对于拜访曼璐的男客有着非常明显的敌意,可想而知平日里面对姐姐时也不会有太自然亲近的神色;而母亲顾太太则在用唠叨哀叹不停敲打曼璐脑中那根“残花败柳,嫁不得好人”的敏感痛苦的神经。
她供养了全家那么多人,这些人却没有一个能让她生出依靠与安慰之感,反而愈发冰冷而惨痛地感觉到,生活,只能靠自己!
唉,一个人牺牲,若是引刀成一快的那种,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幸事,活着的人始终感念死者的恩德,而死了的人也不用遭罪受气。最可怕的折磨是那种钝刀子割肉的牺牲,眼看着自己身上的好处都被一点点地剥下来融进了他人的骨血之中,可那些人成长起来,眼中的感激背后却分明带着冷漠与疏离。
她与他们之间的地位和付出越不平衡,委屈与愤恨必然越深。她做错了什么呢?她都是被逼的,而且,还不都是为了他们!她付出了血的代价,这种痛苦只能用血来平息。
因此,当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安全受到了根本的威胁,而同时又误会曼桢破坏了她心中唯一残留的美丽幻梦,感到她被这群人剥蚀得干干净净一无所有时,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
曼璐其实本不致于走到这一步的,只要她的家人中,有一人能真诚地表达出对她的感激与爱,表示愿意成为她的依靠,甚至他都不用真的做些什么,只要能够发自内心地这么想并让她感受到,她都会因为这种被接纳的温暖而拼尽全力守护这一切。
托尔斯泰的不朽名著《复活》中的玛丝洛娃,正是被聂赫留朵夫公爵这种真诚的悔过之心所救赎,进而高尚地拒绝了他陪同前往西伯利亚流亡的决定。可惜,曼璐没能沐浴在这样的人性之光中,她被人性中的自私、懦弱、逃避逼得再无容身之处,最终奋起一击,却是毁了妹妹,也让自己死于愧悔。
人性,可怕的人性!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人性中所有的好与所有的坏,只是配比不同,而不同的配比造就了不同的性格。如果说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决定了一个人面前能有什么路,那么性格就会决定他往哪去,怎么走。
孔子在《论语》中说,一个人一旦年过四十就再难改变。性格,最可敬而又最可怕的就是它的难以改变,哪怕过尽千帆沧海桑田,柔软的心已经支离破碎,那残留躯壳的一举手一投足,仍是当年的感觉。
所以,我十分认同后来的《半生缘》对初稿《十八春》的修改。曼桢、世钧、翠芝都是奔四十的人了,如果说历尽沧桑的曼桢还有改变的可能,那么一直安逸度日,生活如一潭死水了无生气的世钧和翠芝,根本就没有彻底改变旧有生活,抛下一切去往沈阳的力量和勇气。
说到这里,我必须感叹记忆的神奇之处。最早我在那本盗版书中看到的是《十八春》,但是这次重读之前,我先回忆了一下情节,发现沈顾二人相逢前的剧情都能清楚记得,唯独那之后的“救赎之路”忘得一干二净,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见我当时虽不懂人性,但潜意识已能将不合人性的情节设计筛除。张爱玲多处增删改写,甚至在最后删去一章多,使“十八春”仅余“十四春”而成的《半生缘》,虽然没有了各自嫁娶的光明结局,两双人都落了个“再回头已百年身”的渺茫感叹,但却真正写透了人生由命运与性格交织而成的悲剧性。
十载韶华倏忽过,半生缘起因何灭?情深识浅终不觉,却叹命运总弄人。
—END—
作者简介:曹怀宁,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咨询实践超千小时,主擅领域包括婚恋情感、人际交往、两性心理、人生规划、家庭关系等。自2011年开通新浪微博以来,粉丝六万多人,坚持定期回复私信,无私为近六千名求助者提供咨询,咨询解答超千万字。《婚姻与家庭》杂志特邀专家,多家媒体签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