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仍然深沉,不知哪一处鸡舍的公鸡扯了一嗓子,“咯咯喔——喔”,小村里几家窗户就晃悠悠地亮起了几盏半睁眼的灯。
月亮在鸡鸣前就已经醒了,她和着衣服半躺在被窝里,此时,她麻利地翻下床,轻轻地打开那张还未曾深眠的小台灯,在微黄的灯光下,她把睡前做好的功课和书本收拾进书包。里间屋子里,奶奶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月亮蹑手蹑脚走到后屋,轻轻地洗漱穿戴了,又轻轻地背起书包,轻轻地带上大门。
“路上小心点儿,别走亮处,听老师话”奶奶从里屋轻轻说道,“好的嘞”她搭腔道。奶奶还是醒了,月亮不安心地想着。
天还没亮,马路上早就有一阵阵的单车铃声和脚步声,这里虽然不是偏远山区,然而在前些年村办小学被取消后,但在没有公交车的小村庄,孩子们去遥远的另一所小学还是得起大早,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更要早起。
半夜刚下过一场雨,风湿漉漉的,路也是湿哒哒的,月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以前这种天气她会格外留心路上亮晃晃的地方——那是路上的积水,今天她心中却搁着一件事,一路都是心事重重的,正好那密不透风的夜色为她有些沮丧的表情作了掩盖,她的心和心事早就飞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刘老师要走的消息是一个月前同桌李红传出来的,她爸是学校教导主任,对于学校的任何风吹草动,她总是第一个知道。
那会儿李红在大课间的时候有些无精打采,后来干脆趴在桌子上。身为同桌和好友的月亮关切地问她是不是病了。
“月亮,刘老师要走了”李红红着眼睛说。
月亮心中咯噔一下。
“我爸说刘老师好像考上了广州的什么事业单位,下个月就可能走了”她叹了口气,有些哀怨地说。“好老师都不想留在我们这烂学校”。
月亮并不知道事业单位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刘老师不会留在这所学校了,也不会教他们了。刘老师是好老师,但她不认为这所学校是烂学校。
月亮所在的学校是粤北一所极普通的农村小学,小学不大,像小小的火柴盒安放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月亮心中爱着这所可爱的学校。学校后面有一大片青翠的竹林,闪着金光的池塘和长着青幽幽稻子的农田交错朝壮阔的大湖铺展开去。在课间,在放学后,学校里的孩子们会撒欢儿似地在田埂上,水渠旁,竹林里嬉戏玩笑。刘老师来的那会儿正是五年级第一学期,那时候学校周边田地的水稻都成熟了,如金色的碎浪一般,空气中不断翻涌着阳光和稻子的味道。
月亮还记得,刘老师的第一堂课就闹了笑话,想到这儿,月亮已经走上了柏油马路,路上同行的人多了起来,她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却马上控制了自己的表情,虽然没有人看到,她还是有些嗔怪自己。
月亮所在的小学从一年级开始,所有的课程都是老师用当地土话来讲授的,所以,当刘老师第一次站在他们讲台上时,用“极怪异的腔调”自我介绍时,下面的人嘻笑作一团,月亮也笑了。刘老师的课不到一分钟就场面失控,班长乓乓地拍着粉笔刷:“安静!安静!”。一时间大家极力忍住了笑,可新老师刚说完第二句话:“我将和大家一起学习语文”,笑声又像正月的鞭炮被点燃了,讲台下似热油锅一般。不难想象当时刘老师的表情:苦涩又不知所措,他茫然,全然不知学生发笑的缘由,玻璃镜片后的那双不懂掩饰的眼睛,凭谁看都能了解他那时的羞愧和失望。
刘老师大概没认真考虑过这乡村学校的挑战。
后面的课是怎么上的月亮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是她笑得太专注,又或者是在和同学对新老师的戏谑中让她忘了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来自北京的大学毕业老师,对粤北,对这所学校,对这里的学生完全无措。
笑话多听几遍就无味了,搞笑的节目演多了观众也不会在意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刘老师的普通话没有让学生们发笑了。同时,大家惊讶地发现刘老师的普通话标准极了,就和新闻联播里的主持人一样。于是在五年级的语文课堂上说土话的人越来越少,不少人都卷起舌头模仿起刘老师那纯正的京片子。
刘老师的到来彻底地改变了他们的语文课。月亮记得以前的语文课总是一个路子:读课文,讲生字,分层次,找主旨句,做笔记:文章的思想感情,布置作业。机械而令人昏昏欲睡。
而刘老师的语文课却格外有趣,他像一个魔术师,总能把呆板生硬的印刷课文变得生动起来。月亮记得一次上老舍的《草原》这一课时,刘老师让大家边听他朗读,边用水彩笔画出自己感受到的草原,同学们画了许多幅作品,刘老师一一地贴在了教室的墙壁上,还评出了优秀作品。在讲到蒙古族人民热情欢迎远客的段落时,刘老师即兴发挥,深情地演唱了《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月亮第一次知道,原来语文课还可以这样丰富有趣!同学们越来越爱上语文课了,每次语文课前大家都会充满期待:今天我们会学些什么呢?
刘老师还组织了许多活动:辩论会、头脑风暴、读书座谈会,这些稀奇古怪却十分新鲜有趣的活动大大提高了同学们的学习兴趣,凝聚了班级的团结力。一个学期不到,刘老师就成为了同学们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好老师”。
想到这里,月亮更加失落了,好老师很可能周末就已经离开了。上周五,语文课代表从刘老师办公室回来时带来这个不好的消息:刘老师的办公桌大半都清空了,那些原本高高磊砌在桌面上的文学名著都消失不见了。上课时,刘老师果然拖了一口袋书分发送给各个同学,月亮得到了那本很想读的《万水千山走遍》。
“刘老师一定是离开前将书留给我们做纪念”李红捧着一本《红岩》说。
但是月亮却丝毫看不出老师即将离开的迹象,他还是那么精神十足地讲课,领早读,领早操,甚至又重新为我们定制了一张全新的课外阅读计划表,召集班委商量春游的事情……
“刘老师不会走!”
月亮肯定地点点头,但理智又立刻推翻了她自己的肯定,她迟疑了。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刘老师每个星期都会请半天的假,据前来代课的老师讲:刘老师去广州学习去了,又据李红的消息:刘老师去考试了。那时月亮第一次知道老师也要考试。现在看来,刘老师考上什么事业单位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那本《万水千山走遍》此刻就躺在月亮的书包里,月亮第一次听到三毛的故事是在刘老师刚来的那个十月。那时秋收刚过,学校放三天的勤工俭学假。虽说刘老师是班主任老师,由他带队去田里捡稻穗,但是这些整天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的孩子们显然在这一方面是刘老师的“老师”,城里长大的刘老师分不清稗子和谷子,也不知道土蛤蟆不是青蛙,更叫不出路边田埂上的野草野花,但是那天他却非常有兴致,他对于乡间田野是那么感兴趣,对于他不懂的问题,也会像个好奇的学生拉着“小老师”们问个明白。那天他们跑了好几个村庄,老师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他时不时挺起腰站在田埂上,把手搭在眼前望着远方,好像在眺望着什么,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但嘴角却一直挂着幸福的笑意。
在整天的劳动中,他大声地给大家讲了很多他的故事,同学们极其惊讶地发现老师去过很多地方:美国,英国,新疆,上海……还有好多说不清地名的地方,他向同学讲了自己大冬天在纽约打地铺的故事,又讲了横穿新疆沙漠时的惊险见闻。大家都听怔了,等老师停下来,孩子们又都迫不及待地求老师讲下一个故事。
他还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了他读过的很多书,特别向同学们介绍了《万水千山走遍》这本书。
“男孩女孩都应该读一读,三毛是个浪漫的人,把远方当作家,把流浪当做生活,但是她走得再远也未曾忘记自己的故乡,每个人都不应该忘记自己扎根的地方。”他对孩子们说。
“就像这些种子只能在温暖结实的土壤里才能生长,人走得再远,飞得再高,也要落地生根。”刘老师摘了一大把野蒲公英说道。
老师的话月亮一时间想不明白,但想到美国,上海,广州这些地名,月亮觉得陌生而遥远,但周末的时候刘老师很可能已经到了这些地方中的一个。
月亮心中顿时不是滋味起来,她觉得鼻子酸酸的,但她没有掉下眼泪,毕竟,她心中仍然抱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上学的路在月亮的胡思乱想中很快就走完了,天色也明亮起来,雨后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甜润,田地里半高的庄稼正努力地扯着秆子生长着,学校后面的竹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乎什么都没改变,一切依旧。
月亮一头拐进学校的大门,远远的,她看到教学楼五年级教室的灯光已经亮了,敞开的窗子里传来一阵熟悉而富有激情的带读声:“刚进里院,一墙绿绿的爬山虎扑入眼帘……”
“啊,原来刘老师——”
月亮有些哽咽了,她加快步伐朝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