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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辞世已经有六七年了,早就想写点怀念外婆的文字了,每每提笔,却不知何处落笔,回忆是沉痛的,对已逝亲人的回忆最是痛楚,更何况要将回忆梳理成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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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就在我们邻村,不远,也就两三里山路,走路顶多半个小时。翻过一座小山,跨过两个小水沟,再上一段坡坡就到了。外婆家在他们村子的最上头,几间土坯平房,屋后有几棵笔挺粗壮的青杨树,显眼,翻过小山就能看到。
外婆家有很多果树,梨树,苹果树,杏树。我到现在还是分不清梨的具体名字,有叫雪梨的,也有叫麦梨的,但不是市场上能买到的那种。雪梨大概水分很足,麦梨大概是麦黄时节便能采食。
要是秋天到外婆家,满院子弥漫着果子的甘甜清香,结的果子太繁盛,果子坠得树枝都快搭到地上,你伸手,抬头就能够得着,全然不用爬树或拿竹竿去敲。在外婆家基本是不吃晚饭的,我的肚子早已被水果填饱了。不过看到外婆端到桌上色泽诱人的“机器面”,想着碗里肯定窝着两个荷包蛋,我又食欲大增,狼吐虎咽的统统吃下,每次从外婆家回来,我都大腹便便,活像《小兵张嘎》里挺着肚子的胖翻译。
要冬天到外婆家,嗨,也有果子吃,外婆总能变戏法似的在盛麦子的柜子里,盛荞麦的麻袋里扒拉出各种果子,打井水洗净,鲜嫩水灵,晶莹剔透,猛咬一口,水分饱满,沁人心脾。现在想来也是口角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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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母亲排行老三,两个舅舅最小。表哥表姐大都生性顽劣淘气,不喜读书,用他们的话说,在教室坐不住,被人管着不自在。早早地辍学在家,早早地娶妻、嫁人、生子,重复他们父辈的生活。表弟也对读书没多大兴致,小学没毕业就去深圳打工了。在六个外孙中,外公外婆最喜爱的就是我们哥俩,每次去都会夸奖,鼓励。会读书,懂事,不让父母操心;将来要做有出息,有本事的人。连连点头称好,满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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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上学,每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去外婆家也就只有过年时节。嘘寒问暖,学业如何,身体怎么样,今年比去年又长高了等等。然后在厨房忙忙碌碌的准备晚餐。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没有在外婆家过过夜,没有过围炉夜话。匆匆一会,再等来年。院子里精心呵护的果树,抽芽,开花,挂果,叶落,霜降,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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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春节刚过,正月初八,父母又要出门打工,哥哥要去省城上大学,我当时高三,也要去镇上读书,一家人又要各奔东西,忙生计,忙学业,还有半只鸡母亲让我送到外婆家。
那几年,舅舅妗子老是和外婆他们闹矛盾,至于具体事项,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懒得去打听,听说大过年也没在一起过。我进院门,静悄悄的,完全没有过年的喜庆,很冷清。我在院子里喊了好几声,外婆才从屋子里出来,灰头土脑的,一脸愁容。看到是我,脸上立马漏出了笑容,我说明来意,外婆转身进屋,要给我泡茶,找果子吃,这时候妗子才睡眼惺忪的从里屋出来,脸上也不见节日该有的喜悦,简单寒暄过后说是给我做午饭,我推脱说不用,我料定她们又发生了不愉快,不然气氛不致如此尴尬。
几番推辞,我便起身决定离开了。外婆强拽着我的手不放,说一年也来不了几回,让我坐一坐,但倔强的我竟没有听懂外婆的话,径自离开了。外婆一路追我到门口,还强留我吃过午饭再走,我叫外婆回屋,外边天冷,她见我执拗,便不再强留,说送送我。我都走出很远了,回头望,她依然伫立在寒风中,还保持着眺望、目送我的姿势。像极了门口那棵干瘪的老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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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母亲来镇上看我,给我送钱物,我听她嗓子沙哑,眼睛浮肿,鞋面上蒙着白纱——带着孝,整个人很虚弱。我急忙询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去世了。母亲起初只是说没事,教我别担心,叫我安心读书,可我怎能安心,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才说出了实情。外婆在几天前去世了,因为怕耽误我学业,没有通知我。我不禁悲上心来,眼睛不自觉的湿润起来,我责怪母亲,没有能见送外婆最后一面,送她一程。想起外婆的诸多好,诸多溺爱,便情不自禁的泪眼婆娑了。母亲看到我伤心,她也落泪伤心起来。见又勾起母亲伤心,我便止住了眼泪,学着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安慰自己的口吻,安慰母亲:“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他着不住了,就召她回去”
没成想,外婆在寒风中苦苦挽留情形,竟成了永别。
外婆是服农药自杀的。母亲说。
大姨家表哥去外婆家,外公说外婆身体不舒服,莫要打搅她,表哥觉得不对,每次他去,外婆总会嘘寒问暖,而这次居然连招呼也没打一声。近身询问发现怎么也叫不醒外婆,再接着发现外婆早已没有了气息,身体也已经僵硬了。这才发现外婆死了。
我开始憎恨舅舅妗子外公他们,是怎么样的委屈,竟会让一个古稀之年应该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会以这样不怎么光彩的方式了结她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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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总有一种愧疚,一种自责。外婆要自杀这件事,她应该早就计划好了。我要是能在外婆家待一待,陪她说说话,听她说说她的苦楚,给他些许安慰,他或许就不会寻短见了呢?我很自责。我恨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固执的要离开,陪老人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我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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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辗转多地奔波工作。去外婆家的次数就更少了。有一回梦到外婆,第二天打电话给母亲,说梦到外婆了,要是外婆在的话,我也能孝敬她老人家了。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是她没有这福分,多好的幸福日子不过,非要寻短见。”我想母亲还没放下,她也思念外婆才说出这样的话。
自此后,我再也没在母亲面前谈起过外婆,我也竟再没有梦见过外婆。
2017年12月3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