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初中班主任老师姓陈,是当年我们就读的中学的校长,我们都叫他陈校长。
陈校长一米七的个子,比较胖,走起路来,只看见庞大的身躯左一下,右一下地慢慢摆动,像极了一只大企鹅。
每次校会,陈校长就会踱着他的企鹅步,往台上一站,两腿叉开,两手在胸前交叉,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然后开始他的讲话。
上千人的操场上,一片寂静。
站在前面的同学,能看见陈校长不停上下跳动的嘴唇,能看见他瞪得大大的两只眼睛,还有眼睛里两只闪着矍铄的光的黑眼球。
站在后面的同学,只能看见一张胖乎乎的脸,倒是那张脸上的大眼睛和黑眼球,依然清晰可见。
不管站前面还是站后面的同学,都聚精会神地听陈校长讲话,动也不敢动。
大家都说,陈校长的眼神会吃人,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让我们说不得假,撒不得谎。
那眼神,总感觉校会上腰板站得不够直就会被盯上,然后上千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将自己吞噬。
那眼神,总感觉上课时,无论以多么高明的手段开小差,都会被洞察,然后被揪出来批评。
现在想来,有那么一种人,他不打人,不骂人,但天生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陈校长就属于这种人。
那时的陈校长,是我们心中的一座山,令我们尊敬和敬仰。
后来,我们毕业了,陈校长又被调往县重点中学任校长,成为县教育界一名响当当的人物。
自此,陈校长的威严更甚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座大山,俨然成为我们心中的神。县中学也在他的带领下,创造了很多了不起的神话。
2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
某一天,站在操场上瞪着他的犀利的大眼睛训话的陈校长,哄然倒地,毫无征兆。
学校一片混乱之后,紧接着医院一片混乱,陈校长终于被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他只与死神握了握手,便回到了亲人身边。
脑溢血。从此,陈校长再也不能站在讲台上挥舞粉笔,站在操场上把眼睛瞪到让最后一排的同学也能看清楚。
更糟糕的是,他全身瘫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他吃饭靠人喂,大小便躺着解决都需要人帮忙,庞大的身躯每隔半小时就要翻动一次,就这样,还是长过褥疮。
陈校长的企鹅步,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绝唱和回忆。
人生竟是如此这般令人唏嘘!
3
今天,几个同学相约去看望陈校长,我们的恩师。
来开门的是陈校长的女儿,这么巧,她也带着孩子来看望外公。
陈校长知道我们要来,所以老早就在客厅等候了。他非常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嘴里一直说着“快坐,快坐。”
我看着陈校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初近两百斤重的大汉,现在显然瘦小了几圈。
然而,这并不是缩小版的陈校长。
这俨然已经成了另一个我们都有些不敢相认的人:
那才五十出头却已满头雪白的发丝,根根诉说着这些年的不容易。
那空洞无物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当年让我们看一眼就害怕的威严,分明写满了点点哀伤。
那掷地有声的企鹅步,已经被定格在了那根永不离手的拐杖上,无言地呐喊着孤独悲怆。
这不是当年那座山,亦不是曾经那个神,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小老头!
我的心隐隐作痛。命运竟是如此不善待人!不管我们曾经多么风光威武,多么顺遂得志,终究也逃不脱命运对我们的或好或坏的安排。
我们能做的,却仅仅是无奈接受。
“陈校长,您这几年还恢复得不错哦,现在能自己走了?”我说。
陈校长一直都不能走路的,以前,他女儿和师母一起照顾他。三年前,他女儿出嫁了,照顾这病躯的大任就落在了师母一个人的身上。
“能走,能走,就是很慢,很吃力,我从客厅走进厕所,你看嘛,大概只有四五米的距离,我要走五分钟。”陈校长说。
我不自觉地顺着陈校长眼睛目视的方向望去,果真只有四五米的距离。
心里一声叹息。
“进步已经很大了,总比躺在床上好,而且,慢慢的就会更灵活了,走起路来就会更快。”一个同学说。
“就是,就是,我这才刚开始走没两个月,时间长了可能会好点的。”
说着,陈校长把整个身体倒向左边,手用力撑住拐杖,喘着粗气,吃力地做提腿的动作。
陈校长准备提起的似乎不是自己的腿,而是一副千斤重担,提得缓慢而吃力。
过了半晌,那条右腿仿佛是被放了慢镜头一样,一直在提起过程中,总也完不成这个于正常人而言,几乎可以忽略时间就能完成的动作。
我们几个同学都站起来,想要上前扶住他。
“不用管,不用管,我上个厕所,自己慢慢走。”终于换提左腿了,“你们来,我太高兴了,我这里很久没人来了,一个人在家,闷。”
“陈校长,您慢点,您慢点。”一个同学关心又焦急地说。
“你们不用管,没用的,让他自己慢慢去。”陈校长的女儿说。
我们于是又收回迈出去的腿和伸出去准备扶陈校长的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动。
“你们都坐嘛,来,吃水果。”师母拿来水果放在桌子上。
刚进门的时候,和师母打了声招呼,并没有细看,这时,我才认真打量了她几眼。
这几眼打量着实让我吃惊的。师母也只不过五十几岁,看上去却像六十几的人,瘦骨嶙峋,眼窝凹陷,一脸劳累过度带来的憔悴模样。
想当年,那个和陈校长走在一起还要高出他几厘米,披着一头长长的大波浪卷的女人,整张脸的胶原蛋白就像要溢出来一样......
羡慕死多少男生,嫉妒死多少女生......
人生竟是如此这般令人唏嘘!
4
“你他妈的不晓得早点啊?老子操你妈,‘啪,啪啪’......”骂声夹杂着清脆响亮的耳光声。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陈校长的女儿以更敏捷的速度站起来了,她对着我们“嘘”了一声,压低嗓子说:“你们不要管。”
我们只好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不动。
“又湿了,你说你一天湿几次?啊?‘啪啪’......你说?你给老子说嘛!‘啪’......操你妈的,‘啪’......操你妈的,‘啪’......老子上辈子欠你的!”
我们听着这个曾经说话柔声细语的师母,像一头咆哮的狮子,不停地骂,不停地打。就像是骂在我们身上,打在我们身上一样,让我们胆颤心惊。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看向陈校长的女儿。
她终于走了过去,推开厕所的门,大喊一声“妈......”
我们就像一群士兵得到命令似的,紧跟其后,冲到厕所门口。
师母头发散乱,满脸泪水,继续用她的嘴问候着陈校长的祖宗十八代,用她的手问候着陈校长瘦削的脸,时不时的用脚将地板蹬两蹬。
“妈!”陈校长女儿声嘶力竭地又吼叫了一声。
师母终于停下了,像根木头一样呆在原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漱漱”滚落。
陈校长则像个犯错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只有两只手紧紧攥着拐杖,生怕自己一放手,就会被哪一阵耳光扇倒似的。
两个男生把陈校长背进房间,放在床上,几个女生拉住师母,劝她别生气。
陈校长女儿走过来,碰了碰我们,用眼神示意我们不要说了,我们只好又不知所措地退回到客厅。
师母给陈校长换裤子,房间里又开始传来骂声和耳光的响声。
陈校长女儿说:“让她发泄吧,不然她会疯的。”
“......”我们无言以对。
“我妈这几年照顾他照顾够了,‘久病无孝子’啊,落谁身上都一样,连我都受不了了,我却解脱三年了,我妈呢?哼......换我早疯了。”
曾经的师母是多么的温柔善良,如今,温柔不在,善良呢?十年如一日地照顾一个人的吃喝拉撒,为他擦屎洗尿,我们能说她不善良?
然而,善良都被沉重的生活压变了形,变得那样的畸形丑陋。换谁,都是一样的吧?
5
一场师生聚会以无比沉闷的气氛结束,我的心情沉重如铅,为陈校长,为师母,为自己也终将会老的未来,更为未来不可预知的命运。
我跟老公说:“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如陈校长一样病了,病到只剩托累别人,痛苦自己时,我希望我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所以,从现在起,就要好好锻炼身体嘛,活得长久不算幸福,能健康的活得长久才是幸福。”老公说。
“如果,有一天你老了,如陈校长一样病了,我会照顾你,我会像师母一样照顾烦了,厌了吗?”
“我决定我的生死!”老公干脆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