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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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发上完厕所出来时,已是满头大汗。厕所在一片小树林里,林中,布满了蝉鸣,小草趴着头,无精打采,像是在祭拜太阳神。偶尔一缕小风,像上帝的眷顾。他顾不得享受小风带来的清爽,快步穿过树林,径直向塔吊走去。

工头叼着烟,赫然而怒,他说:“看到那堆钢管了吗?快点,吊到三号工地去”。阿发不响,赔笑点点头。他挂上了安全绳,熟练地向上攀爬。黝黑的肌肉,有力的臂膀,硬朗的侧脸,暴露在烈日下,也暴露在钢结构里。

黄昏来临了,工人们陆续放工。他们提上塑料桶杯,穿行于炙热的城市。他们赤裸着上身,下身蓝色的裤子,变成了发亮的暗黑色。阿发伸出右手,锤了锤后腰,在操作室里坐了一天,他感到腰酸背痛。接着,他将重臂回转,平衡塔身,又将吊钩上升。他走出操作室时,晚霞映红了天际,城市的景观尽收眼底,他俯瞰着疲惫的人群,他们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

他把上衣搭在右肩上,准备回家。当他经过公园时,他找了张长椅躺下来。夕阳照在他脸上,他感到千愁万绪。于是,他想起出走的妻子,重病的儿子,关于儿子的病,他没敢告诉妻子和母亲,生活的担子像山,压在他肩上。想到这,他悲从中来。躺了一会儿,他起身沿着河堤,闲逛着。一直到暮色褪去,弯月铺上了河面,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

儿子小荣看见爸爸回来了,赶忙递上一杯茶,他喊着:“爸爸,你回来了,喝茶。”

在每个黄昏,小荣都站在门口,等爸爸回家。他知道,爸爸最喜欢喝祁门红茶,他就先泡好一大杯凉着。他脸上总是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他喜欢大自然,每次放假,他都会走进山里,聆听清风和鸟语,采集野菜和浆果,阿发和母亲吃到了新鲜的果菜,总是忍不住摸摸小家伙的头。

阿发接过茶杯,拦腰抱起儿子,咕咚咕咚,喝两口。

“这次考得怎么样?”他问怀里的儿子。

“98分”。

“真棒,下次考100分,好不好?”

“好。”儿子声音洪亮,说完咯咯地笑了,一转眼,跑到里屋去了。阿发看着儿子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一年前,儿子生病了。医生说,儿子在颅腔内长了个瘤子,需要做手术。他犯了难,这些年里,他为母亲治病,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妻子为此常常和他吵闹,后来,妻子住进了公司,不愿再回家。

时间在塔吊联动台上,慢慢地溜走了。有次,天下着大雨,他跑去妻子公司,在门外等她,他想劝妻子回家。当见到妻子时,他呆住了,他发现妻子的手,被另一个男人牵着。男人撑着伞,她依偎在男人肩头,如小情侣般甜蜜。他不由得发指疵裂,冲上去,在雨中和男人厮打在一起,他身强体壮,慢慢的,男人处在了下风。

后来,阿发不但赔了钱,还丢了女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去见过妻子。

“回来了,今天放工挺晚?”母亲出来了,坐着轮椅,她双手滚动车轮,显得有些吃力。父亲去世后,不到两年,母亲就中风瘫痪了,需要药物维持身体,自那以后,家庭入不敷出。那一年,他14岁,再也无心学业,便早早地辍学,随大伯上了工地。

那几年里,他风餐露宿,干活很卖力。出了力,流了汗,自然吃得多,一个人要吃两个人的伙食。工头不乐意了,他骂道:“你是猪啊,这么能吃,真是他娘的饿死鬼投胎。”从那以后,他不敢贪多。还好,大伯心疼他,常常给他开小灶。在这半饿半饱的状态下,他慢慢长大了……

母亲听他没有作答,就接着说:“看,小荣的卷子,考98分呢,比你小时候可强多了。”阿发来了兴致,昏黄的灯光下,他挥舞着手,驱赶蚊子。他把卷子摊开,认真地看着。果真,字迹清秀,做题工整。那晚,他很开心,他亲自下厨,炒了爆炒猪肝,这是小荣最喜欢吃的。

日子平淡地过着,妻子离开后,他很少笑。但是最近,他心情变得好些了,他的脸上堆积了笑容,母亲药吃得少了,儿子乖巧懂事儿。对生活,他又重拾了信心。夜深人静时,他想,要不把妻子接回来?但敏感的自尊心,使他立马否决了自己。

“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他独自言语着。

上天仿佛故意拿阿发逗乐儿,当阿发想好好生活时,它偏不遂人愿。一个炎热的下午,小荣正上课,突然感觉头晕,他刚准备举手报告老师,便一头扎在了课桌上,他病倒了。

阿发赶到医院时,儿子已在重症室内。医生冷冰冰扔出一句:“准备二十万,随时要手术。”他像只瘟鸡似的,瘫倒在地。莫说二十万,两万他也拿不出来啊。

母亲出现在电梯口,费劲儿滚动轮椅,他赶紧去帮忙推,母亲问了情况后,看阿发还杵在原地,像只呆鸡,她生气了,她用爬满皱纹的手,揪他的耳朵。她颤声说:“卖房卖地,去借,也要救我孙子的命啊”。

阿发没有办法,低着头去了工地。

他找到工头说:“头儿,我的儿子生病了,他脑袋里长了个瘤子,需要很多钱,能不能……帮帮我?”

工头说:“阿发,你要搞清楚,该发的工资可都发了。我也有难处啊,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没有钱,都喝西北风啊。当然喽,你也是急用,我这儿有六百块,你拿去吧。”工头从皮夹包里掏出钱,他眼珠悠悠转着,像个弹珠在眼眶里跳动。阿发接过钱,向工头鞠了一躬,他无精打采,说了声谢谢。

他又去找工友,他说,我儿子病了,脑袋里长了个瘤子,大家能不能帮帮我。工友们可怜他,把买烟酒的钱拿了出来,一共凑了八千六百五十三元。阿发说,你们放心,将来我慢慢还你们。大伯掏出了三千块,他说:“大侄子,救人要紧,不够我们再想想办法嘛。”阿发点点头,眼眶湿润了。

他知道,大伯也有自己的难处,他的小儿子不争气,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在酒吧里,他把别人打成重伤。儿子被刑拘,只能自己赚钱赔偿对方。这两年里,寒风划破了他的脸,变成了皱纹;雪花在他发丝间染了霜,变成了白色。

当他低着头走出工地后,工友们长吁短叹,他们感慨阿发命运不济,先是死了老爸,然后老妈也瘫了;好不容易娶回家老婆,也跟别人跑了;现在就连儿子也病倒了,厄运找上门,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伯说:“谁说不是呢!像我们这种干苦力的,今天这儿做做,明天那儿跑跑,老板是不会买五险的,遇到事儿啊,得真金白银往里填哦!”

大地炽热,像个巨大的蒸笼。阿发走在路上,身后铺满烟尘,汗水浸湿了工衣。那些钱,他紧紧地握在手里。他犯了难,仅有一万多元,差这么多钱,咋办?他想到了妻子,毕竟她是小荣的妈妈。

蝉在树上嘶鸣,他烦透了。他想:“难道真要低三下四去求她?可他又否定了,凭什么求她,她本来就是小荣的妈妈,没离婚,养小孩,也是她的义务。”他脚步艰难地移动着。

妻子所在的公司虽是私企,规模却不小,三十几层的高楼,屹立在市中心。保安认识阿发,见到他,打趣地说:“阿发,找老婆哦!”阿发点点头。两个保安窃窃私语,发出吱吱的笑声。然后,矮个子保安拨通了电话。

不多时,妻子下来了,她画了眉毛,涂上了姨妈色口红,磨砂美甲泛着亮光,白色的镂空裙,衬托出身体的线条,她变得越发靓丽动人。她没有看阿发,径直走出大门,走上偏门小道。阿发默默跟着,本来有很多话,见了妻子,却又讲不出来。

他直奔主题:“儿子的脑袋里长了瘤,要手术。”

妻子哭了起来,阿发想去给她擦眼泪,但手又缩了回来。须臾,妻子冷笑道:“知道为啥分手吗?老太婆身上,你拼命地花钱,现在家里的药堆得像山。她那个样子,骨头都快散架了,能活几年。你关心过小荣吗?他身体啥情况,当妈的能不知道?你瞒不住了,才来找我……说吧,需要多少钱?”

“二十万。”

“我这只有五万,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还有,我俩的关系就此结束,抽时间咱俩去趟民政局把婚离了。”妻子的话,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阿发不响,还是点点头。此刻,他关心的不是离婚问题,而是小荣。

回去的路上,没有月光,想想这几年的境遇,他点上一支烟,在黑暗里,烟头的微光,像星星闪烁着。生活像一只巨手,把他按在地上来回摩擦。他只好逆来顺受,反抗的勇气也没了。他把钱揣在工衣里,用手捂着,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这段时间,阿发的母亲最辛苦,家到医院有三公里路程,每天,她要跑三趟。她坐在轮椅上,仰着头,抬着身子做饭。饭菜好了,她吃力地滚动着轮椅,送到医院,然后,盯着小荣把饭菜吃完。她清晨,迎着朝阳;中午,顶着日头;戌时,压着月光。

她对小荣讲:“多吃点,吃饱了,很快会好起来的。”

小荣眨巴着眼睛,他问:“奶奶,我会不会死啊!昨晚,我梦到爷爷了。”

“胡说什么,爷爷最喜欢你了,他会保佑你。等你出院,奶奶唱歌你听,唱你喜欢的龙船调。”

“奶奶,我现在就要听。”

“好,好。正月里是新年哪咿呦喂,妹娃去拜年哪呵喂。金那银儿索,银那银儿索,那阳雀叫啊,捎个鹦哥啊捎着鹦啊哥……”在悠扬的歌声里,小荣慢慢睡着了。

工地上,挖掘机、推土机、装卸机、搅拌机轰鸣着。套丝机在钢筋两头滚出粗牙,塔吊、升降机、吊篮在高空中挥舞着臂膀,像个大力士。工头用对讲机指挥着塔吊,其他人像特种兵一样,立马行动,只有阿发萎靡不振,动作迟缓。这时,工头会骂上一句:“阿发,你死在上面了?”阿发这才缓过神来,原来是自己忘了操作拉杆。

大伯提醒他,干塔吊和其他工种不同,一旦出事儿,就无可挽回。阿发温和地说:“我知道了,大伯。”

终于,还是出了事。那个下午,阳光毒辣,司机室达到六十多度,刺眼的光线,让阿发有些眩晕,他知道,自己已经中暑了,必须要下去休息。他挂上安全绳,走出了操作室,但是,当他右脚踏上台阶时,突然眼前一黑,晕倒了。

接着,众人的尖叫声,盖过机器,只见一个人影像蹦极一样,从六十米的高空,垂直坠落。

两秒后,阿发苏醒,他感觉身体失重,正在下坠。此刻,安全绳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阿发拼命地抓住它。离地面二十米左右,他又被重力弹上去。紧接着,他的头碰在塔身钢柱上,当场昏厥。于是,人群像蜜蜂归巢似地围上来。

醒来时,阿发已在医院。母亲守着她,眼睛都快哭肿了。他的头缝了九针,医生说,你先休养一段时间,等拆过线就好了,脑部已经拍过片子了,万幸,没什么大碍。

大伯进来了,带来了水果,也带来不好的消息。他说:“工地上开了会。对这次安全事故,领导们很气愤,他们决定杀鸡儆猴,你被开除了。”阿发不响,点点头。

那天夜晚,阿发从病房逃跑了,他觉得钱花在自己身上,纯属浪费。他明白,儿子等着这钱救命。他头上缠着绷带,额头的血迹还没干。

他没有回家,在天桥上抽着烟,一支接一支。霓虹灯照亮了夜,天桥下,车流涌动。他想着,昨天以前,至少自己还有工作,而现在,他一无所有。他突然有种想法,他想纵身一跃,跳下去。但是,当想到儿子和母亲时,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漫无目的走着,当走在天桥的转角处时,他看到一则放贷广告,快速放款,可申请二十万,利息低,年限长。他知道,这就是高利贷,可现在的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小荣需要手术,医生几番催着交钱。犹豫再三,他还是拨通了电话……

借贷那天,与他交谈的是一个肥胖的男人。除了被辞退的事情,其他的阿发都讲明了。交涉后,阿发没有犹豫,准备签字,正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是妻子。

“另外的十五万,我也凑到了,你来我公司拿吧。”妻子声音轻弱。

阿发欣喜若狂,他跟肥胖男人说,抱歉,我不贷了。他再三向男人道歉,还留下了两包烟。他知道,惹恼了眼前这个人,他今天肯定躺着出去。谁料肥胖男人哈哈大笑,露出一嘴黄牙,他说:“江湖中人啦,都有困难的时候,以后借款再来找我。”他拍了拍阿发的肩膀说:“道上的人,都叫我华哥,刘德华的华哦!”阿发走出去时,他还在后面喊:“兄弟,坚强,要坚强。”

阿发哭笑不得,但心里却泛起了一丝暖意。

在公司门口的背阴小道上,阿发又和妻子见面了。从她手上拿钱,已经是第二次了。男人的面子,尊严,早已随着烟圈飘散在空中。他看了一眼妻子,忽然发现,她的脖子、脸、胳膊上都有伤痕和淤青。

阿发青筋暴起,他嚷道:“那狗日的,他打你了。”

“没有。”

“那你这伤咋回事?”

“摔的,用不着你管,拿上钱,滚吧。”妻子也怒吼起来。

小荣被推进了手术室,阿发在后面做个加油的手势。当探灯照在小荣眼睛上的时候,他或许会多了一份勇气。

阿发母亲坐在轮椅上,又唱起民族歌曲龙船调……

医院走廊上,挂着液晶电视,播放着本市生活频道。主持人言辞犀利,她还原了一段视频,视频中,原配正在殴打小三,这种八卦,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小三以破坏家庭罪,挪用公款罪被逮捕。阿发随意瞟了一眼,当画面定格在小三脸部时,他蹲下来,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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