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
若非因为区重点,没有人会记得西街,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校以来,除了学校翻新过一次外,这里没什么大变化,包括校外的这条西街。
西街的得名,大抵是校内的高中生叫顺了口,便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叫法。
它在学校西侧。
大约当年的城市规划者也没有想到,在日新月异的发展下,这条小巷子竟会有被车辆塞得满满当当的时候。每当早晚的上放学高潮来临时,各种音色的喇叭声就会划破暗沉沉的天际,卷起沉寂已久的尘埃,变得飞扬跋扈。
至于雨天,老旧的学校就与西街串通一气,来个“滴水不漏”,学生们在无可奈何中也磨出了一个乐观豁达的心态,戏日:“我们是游泳来上学的。”
按人文地理上的术语来说,西街靠近市场,因而各色的店铺五花八门地开了一条街,文具店、快餐店书店、奶茶店还算稀松平常,倒是有个美容美发店鹤立鸡群,在森严的校规下,也不知有几个学生敢来美个容。
於是奶茶店当仁不让地火爆西街了,奈何校门又上了门禁,许多学生搞不到通行证世就只能望洋兴叹,聊表遗憾。
就这样,学校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西街好似还是那个西街。
/东城
东城商店是西街极其不起眼的一个小店铺,它不同于那些从门外就能感觉到明亮大气的文具店。相反,从外来看,它就如一个黑色的大窟窿,破木门挂着褪色的蓝漆,门槛已经破旧得起了皮,就像一个嘴唇干裂起皮的人张大了空洞的嘴,甚至,已经老掉了牙。
东城商店的存在感主要来自于接收快递,店主人很细心地给不同快递依照快递公司分好类,不同于别的店干脆来个“大杂烩”,找快递也累个满头大汗。西街毕竟在学校旁边,办理寄宿的学生大多家比较远,想网购个东西还不被家长发现,收件地址还是填在学校最为保险安全。可学校不准门卫接收东西,所以西街的小店便领了这项工作,也不收钱。
宋然最开始接触东城商店,是朋友推荐的,这里快递都分类,取快件的时候只要签个字就成,店主态度也好。朋友这样说。
当宋然第一次踏入东城商店时,还是忍不住被屋中的陈旧气息所震慑。倒不是说吓人,而是它有一种极其浓厚的旧感,既不是刻意而为之,也不像时间留下的印记,只是很独特,直击人的心底,像是原始的呼唤。
贴墙而立的货架如商店的门一样,刷着蓝漆,细看之下便会发现那货架是人工焊接起来的,倒也算周正。摆放在货架上的商品很新,只是布局零零散散,看起来像是老掉牙的木偶。之后进入宋然视野的,便是那几个分了类的快递箱,店主站在门口笑呵呵地看着她。
店中好似只有店主一人。店主是个年约七十的老奶奶,但身形消瘦,没有中老年妇女共有的臃肿,头发还说得上茂密,只是黑灰与白纵横交替着。难怪店里这么古朴,原来店主是个老人家。宋然这样想,可当她瞥到收银台上的二维码时,顿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里有‘岛民’的快递吗?”宋然礼貌而拘谨地低声问。“岛民”是她的收件人姓名。
“来取件的呀,”店主老人家搓搓手,扯了一句不相关的话,“快放假了吧?这天气真是越来越好了,我看着也有个盼头。”
宋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在工业的污染下,天还是灰扑扑的,尽管在治理之下,天色已经改善了了好多。于是她含糊地回答了声“嗯”,然后匆匆签了字,拿着快递向学校走去。她不知为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东城商店,发现老店主又如她取件之前一样,站在门口,不知在看些什么。
/天光
宋然渐渐成了东城商店的常客。
老店主的着装似乎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褐色打底的格子衫,灰黑色的长裤,略显黯淡的黑色皮鞋,以及那一成不变的、黑白交错的头发。
随着取快递次数的增多,宋然和老店主渐渐熟络了起来。
宋然发现,每次她去东城商店,老店主都站在门口,两手交握、掌心向内,颇为拘束地放在身前,面前摆了一个三脚铁凳,凳面的红漆也褪了色,倒是与店门相得益彰。三脚凳上总是摆着三两瓶蓝色的玻璃水,只是西街是学校附近,也不晓得谁会来买。老店主总是面向着人群,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和车流,眼神平淡宁静并不呆滞,仿佛有所回味。
“‘岛民’?”老店主一见她来,就熟稔地从箱中找出了她的快递,宋然微笑着接过,在店中货架前寻找起她想买的小零食。
“你们新的教学楼,我见过的呢!老店主找到了一个说话的伴儿,开口打破了沉默,语调竟有些欣喜,“那样漂亮气派的楼,好像眨眼间便建成了呢!”老店主又望向门外,望向在西街仅能看见一角的新教学楼,顷刻间又似乎落寞下去。
宋然知道,所谓的新楼,不过是四五年前学校用从牙缝省出的钱给校门口的老楼翻新了一下,可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教室内完整地再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古朴气息,仅仅是楼外贴了光洁的瓷砖,晶光闪闪。看来老店主在西街已多年。
“还有几天就放假了吧?真好…....”宋然付钱时听到老人家低声喃喃,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她。老人家有些出神,望着校口进出的学生微微呆愣,但宋然看见,老店主眼底有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嗯快了,快了…....”宋然依旧含糊地应着,因为距离放假还有许久,她有些不明白,老店主为何如此希望学校放假,如此一来,生意本就惨淡的东城商店岂不是更没有了经济收入?老店主在期待着什么?
老店主听了宋然的话倏忽欢愉起来,眉梢都飞扬得高了几分,好像完全信了她,宋然暗自惭愧,想要仔细解释时,却让老店主的笑容把话全咽回了肚里,那确然是一张老却的脸了,但那双眼睛里有着异常耀眼的华彩,是那样热切而喜悦。临走时,老店主塞给宋然几颗水果糖,宋然想要推却,却依旧设有说出口,因为她真切地感觉到那双塞糖的手有着怎样的一种执拗的力量,不容她拒绝。
“我孙女像你这样大时,也爱吃糖……”老店主送宋然出门,又向校门口望去,“快放假了,真好……”
宋然向学校走去,她发现前方的路延伸向东方,而那上空,灰色仿佛正在消散,露出了一孔湛蓝的天空,得以窥见几缕天光。
/云影
等到真正快放假的时候,东城商店却早一步关了门,门前摆着个小黑板,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快递已收,请到隔壁包子店领取。字的笔画轻重不一,宋然猜测这是老店主写的。
距离上次取快递,宋然已近一个月未曾来过东城商店了,她不清楚店铺为何突然间关了门,莫非老店主有急事?带着疑问,她踏入了包子店。张罗着卖包子的女人宋然认识,她有许多次看到老店主同那女人在说话,言谈间看上去也颇为愉悦,见到她来才停下谈话,老店主再带她去找快递。
正值中午,宋然拿到了快递便在包子店坐下,买了几个包子当午饭,见包子店的女人有了闲暇就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阿姨啊,东城商店的阿婆哪里去了,怎的突然关了门?”
“她呀,”包子店女人把手中的抹布放下,将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寻了个地方坐下,才继续道,“大学早高中一步先放假了,她回去陪孙女了。”
女人也是个健谈的,恰巧手头上没有活干,就干脆把她知道的关于老店主的事情都说给了宋然听,宋然一声都没吭,因为她也想知道,那位看似平凡却闪耀看别样光彩的老后主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
老店主是五年前的秋天来到西街的。两年前,老店主的孙女她刚从这所高中考上大学。老人家的孙女成绩平平,但好歹考了个大学,考到了东边的沿海城市。很多人并不明白,既然孙女已经考上大学离开了这所学校,年逾古稀的老人家为何就不肯回家颐养天年,非要留在西街继续做着不兴隆的生意,当然,其中也包括她的家人。
然而,老人家的家人,除了已出去上学的孙女,就只剩下长年在外打工的儿媳妇和开货车跑长途的儿子了。老人家的丈夫,在儿子五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她一个人拉扯大儿子,帮衬着儿子娶上媳妇,又照看大了孙女。原先她还可以在西街等着孙女下晚习一起回距离西街并不远的小家,而孙女考上大学后,整个家就空落落地就只剩下她一人,于是老人家干脆就住在了东城商店。老人家每天早上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店门,目送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进入校园,如同她孙女仍在上着高中时那样。
寻常老人若如她那般孤独,多并是要落寞伤怀的,她却不。老人家以几千块钱的巨款买了一部手机,摸索着上网的途径,花费了许多时间才学会使用微信。于是,她在网上与孙女聊天,店里也用上了微信支付,按她的话来说,真是越活越有盼头。或许,老人家的生活就是由“守”和“望”组成的,年轻时,她盼着儿子成人成家;年老时,如现在这样,盼着假期到来与孙女相聚,就连门前的玻璃水,也是等着儿子开车送货归来。
转眼间假期逝去,新的一学期又开始了,东城商店又开张了。宋然看见老店主还是站在门口,抄着手,面前摆着褪色的三脚铁凳,她面向着人群,头又微微仰起,正对着学校上空的太阳,眼神平淡而宁静。宋然忽然有种感觉,在东方有一座遥远的城,哪怕只能远远地看着,老店主也会守在那里,很久,很久。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