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这件小事

01.

2009年,梧桐泛青时,我终于忍痛把珍藏多年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集》送给了范修宇,作为让他陪我去灵山的交换。

当晚凌晨两点,趁着灯光昏黄,我们蹑手蹑脚地溜出各自的家门,准时在楼道里碰面,煞有地下组织接头的架势。

见我磨磨蹭蹭地绑鞋带,范修宇竟干脆拉住我的书包,连包带人把我提下了楼。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出小区、拦的士、进站检票一路顺利。

直到火车缓缓开动,我紧张的神经才得以松懈。

在火车有节奏的摇曳中,我睡意朦胧地想,在离高考还有六十天的清明节,还能瞒着父母偷偷溜出家门——这种事也只有他陪着,我才敢做吧。

翌日,整个车厢被连绵的青山映绿,空气里浮动着泥土松木的味道。

灵山观就镶嵌在其间。

“蒋小萌,你平常念书要是认真点,现在还用得着求神拜佛?”

清明节来烧香求符的人很多,队伍从道观门口一直蜿蜒到山脚。

范修宇排了两个小时,才大汗淋漓地拿着门票从人群中挤出来。

“我也想像你一样保送啊,可惜智商不够嘛。”我笑嘻嘻地把矿泉水递过去,“还有,谁说我是来为高考祈福的?”

他被呛得咳嗽,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我只好缩着脖子承认:“网上说这里的桃花符很灵⋯⋯”

半小时后,我终于举着粉红道符走了出来,赶在他发火前解释:“班长不是提议办毕业舞会吗?班里阴盛阳衰,我怕剩成壁花,所以才早做打算啊。”

“算你有自知之明。”范修宇所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也该学你未雨绸缪⋯⋯所以你的理想舞伴是?”

“秦灏。”看着他一副同伙的姿态,我故作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随后屏住呼吸偷看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清亮,夸张地露出一个了然的坏笑,没有嫉妒或生气,似乎只有赤裸裸的调侃。

我飞快地低下头,突然有种泄气的感觉。

山麓清风徐徐,把桃花花瓣吹到我哭丧的脸上。他不客气地在我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暗恋别人就直说,我帮你追啊!这世上有什么是我范修宇搞不定的?”


02.

范修宇是我的邻居,从打新生儿疫苗到离高考迫在眉睫的今天,他一直住我家对面。

或许我和他这样的关系应该叫“青梅竹马”,但他从没说过喜欢我。

我去范修宇家有很多原因:没带钥匙、蹭饭、抄作业、偷看女生给他的情书;

而他主动敲我家的门,原因却只有一个——借我的推理小说。

班主任为严防早恋,每人都单坐,因此除了前桌的范修宇,离我最近的,便是和我隔着一条过道的秦灏。

他眉清目秀,学习也好,是不少女孩喜欢的对象。

然而高中已近尾声,我对他最深的印象,却还停留在高一入学时的新生代表发言。

第二天收假,我准时出门。

四月的熹光已微微泛暖,楼道里尘埃飞舞,范修宇靠在扶手旁的暗影里等着我,黑眼圈惨重。

看到我,他气定神闲地吹了声口哨:“桃花符写好名字了?”

“当然,还转发了十条锦鲤呢!”我晃晃脖颈上挂着的小锦囊,冲着他粲然一笑,“谢谢关心。”

他却莫名生气了,甩手把书包扔到我怀里:“还笑?昨天从灵山回来,我可是被盘问了两个小时!”

我磨磨蹭蹭地跟在他后面爬上校车,不时地偷偷观察他。

在得知我喜欢秦灏后,今天的他单手插袋,叼着吸管响亮地喝着牛奶,漫不经心得一如既往。

或许无论我喜欢谁,他都只会调侃坏笑,却也浑不在意。

秦灏正坐在后排塞耳机,我看到范修宇精神一震,迈开长腿朝他走去。

猛地想起他说要帮我追秦灏的话,我赶紧气喘吁吁地追过去。但他已经扯下秦灏的一只耳机,装模作样地听了几句:“原来在练听力啊。蒋小萌英语最差,秦同学帮个忙?”接着,他借故把邻座赶走,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到那个座位上。

我一边插耳机,一边抱歉地对秦灏笑笑。

坐在他身边的我有些尴尬,便抬头望向车窗外的天空。夏季的天气多变,出门时尚是晴空,现在却有蓝灰的乌云慢慢遮上来了。

下车时,雨点开始一颗颗地砸下来。

“范侦探,我昨天买了《黎明之街》,你家东野圭吾的新书!”我小跑着追上他,从书包里掏出伞,“高考完借你!”

“到时候再说,现在先把伞借我。”他把伞抢过去,然后推我一掌,“你跟秦灏打伞去!别在我边上嚷嚷。”

我准确无误地撞到秦灏的背上,险些滑倒,他敏捷地拉住了我的袖子,说了声“小心”。

我赶忙红着脸向他道谢,顺势钻进他的伞下,还不忘愤怒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范修宇。

他高大的身材挤在我的蕾丝小伞下,显得有些滑稽,却似鼓励一般冲我比剪刀手。

03.

接下来的日子,我被范修宇强行伪装成勤学好问的样子,一下课就向秦灏请教数学题。

体育课自由活动,他也不许我坐在场外看球,而是把我推到乒乓球台边上:“秦同学,我们小萌最近胖得不像话,你带她一起玩?”

或许是出于友善,面对这样的请求,秦灏从不回绝。

那么喜欢独处的一个人,竟也渐渐和我熟络起来,偶尔还能谈笑几句。

最后一个月,高考来势汹汹,无论老师或者同学,每人都如同弓弦,日复一日地越绷越紧。

晚自习课间,我被范修宇拖下楼,美曰其名“跑步减肥”,实际是为“偶遇”同样在跑步的秦灏,放松心情。

在范修宇的远程监控下,我按照他精确推算的路线,果然半分钟后在棕榈树下和秦灏撞了个满怀。

我蹲在路牙上疼得龇牙咧嘴,秦灏不停地道歉。

我正要应声,余光瞟见不远处本在“监视”我的范修宇。

他并没有看向我这里,而是弓着身子迈进花坛,小心翼翼地从中抱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我不顾晕头转向,挣扎着站起来,朝着他跑过去。他怀里瑟缩着一只刚足月的小奶猫,颈脖和四肢伶仃孱弱,一串血珠顺着他的手指滴下来。

秦灏也凑了过来:“后腿扎进去一根铁钉⋯⋯情况不太好,上面有铁锈,可能会感染破伤风。”

“很严重?”我轻轻抚摸着它柔软湿润的皮毛,小奶猫双眼紧闭着团在掌心里,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哀叫。

“你忘了?”范修宇说,“你八岁在我家被铁丝网扎了脚,我妈非让我背你去医院打破伤风针。不然你现在都英年早逝好几年了。”

他提议尽快把受伤的猫送到校外的宠物诊所去,但离晚自习下课还有一节课时间,学校门卫不放行,只能从学校后门翻墙出去。

上课铃在这时清脆炸响,我让秦灏先回去,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和你们一起吧,这样效率高,大家都能尽早赶回去上课。”

我们默契地排成一列,贴着墙根溜到教学楼背后。

趁着高三校区少有人走动,又迅速猫腰穿过花坛,向着学校的后山坡跑去。

学校后门常年封锁,只能翻墙。

没有路灯的照射,月亮也蒙在云后。

患有夜盲症的我如同丧失了视觉,忍不住伸手抓住范修宇的衣角。

他讥笑了几句后塞给我一颗糖,然后摁亮了手机。

借着屏幕的光,我看清楚是一颗熟悉的不二家奶茶糖。

我们顺利抵达后门的高墙,那里上沿有一处缺口。

范修宇在底下托着我,我手忙脚乱地爬上了围墙,小心翼翼地把受伤的小奶猫传递给已安全着陆的秦灏。

他们两人分踞围墙两侧,都让我赶快跳下去。

正当我眩晕地看着墙脚犹豫不决时,一束手电筒的光朝我们照来。

“是教导主任!”范修宇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催促我,“秦灏会接住你的——快跳!”

煞白的光越来越近,暴露在高墙上的我手足无措,慌忙低头看范修宇。手电筒光照到我脸上的前一秒,他突然用力跳起来,把校服罩到了我的头上。

视觉暂失的瞬间,我的耳畔刮起一阵风。

我似乎闻到了五月风中的栀子花香,还有他平稳镇定的呼吸。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黑暗中,我徒然地摸索着想抓住他的手,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风在这一瞬间静止了,失去平衡的我,猝不及防地跌入高墙外的热闹喧嚣,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耳畔传来路人赶咐的嬉笑,我掀开校服,正好看到秦灏别过脸去,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

我赶紧从他的怀里跳出来,脸颊烧得滚烫,慌忙低下头抱起小奶猫,又拉下校服遮脸。

“快去宠物诊所吧,不然就关门了。”

我执意要等范修宇同去,秦灏又说,“我们抓紧时间去,免得这只猫失血过多。”

我被他拽着走了几步,又固执地停在马路中央,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缺口,想着也许下一秒范修宇就会歪着领口从那里翻出来。

“小萌,我们走吧。”秦灏终于叹了一口气,“他⋯⋯大概是不会出来了。”

我站在排档区热闹碰杯的欢快喧嚣里,紧紧抱着怀里那只孤独瑟缩的小奶猫,兀自放声大哭。04.

翌日晨会,教导主任通报批评了我和秦灏。

虽然早退事由似乎情有可原,但我们还是被罚多做五张试卷。

其他同学去食堂吃饭时,我和秦灏就并排坐在教室里安静地补作业,互相都不说话,气氛却不凝重。

而唯一一个被教导处当场逮住的范修宇,物理奥赛的保送名额也因此作废。

是我胆小磨蹭拖累了他,为此我不停地跟他鞠躬道歉,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他塞上耳机,“别告诉我妈就行。”

他做题的模样气定神闲,但我确定他仍在生气。因为接下来的半个月,他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还没来得及等范修宇原谅我,我就经历了一次离奇事件——在距高考还有十天的时候。

那天下午结束了终期模考,天空骤然阴沉,在一簇鸟群匆忙低掠过矮房后,大雨倾盆而下。

晚自习开始后,班长在昏暗的讲台上写试卷答案。

后来,毕业多年的我总会回想起这一天。打雷让片区电压不稳,白炽灯虚弱频闪,我仿佛置身于一场布满噪点的旧电影里。

雨水斜飘进来洇湿了试卷,我起身关窗。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片区的电灯齐齐闪了一下,忽地就熄灭了。

整栋高三教学楼都充斥着巨大的欢呼声:“停电啦!”

在无垠的黑暗中,我摸索着想回座位,抬手却摸到旁边一块温热的衣料,触感是男款校服的Polo衫。

有人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手掌宽厚温暖,手的主人却默不作声。

老师的呵斥变得无济于事,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大家兴奋不已,耳边一片嘈杂,没人注意到这一块狭窄空间里的紧张静默。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喉咙刺痛,他——会是范修宇吗?

大雨冲刷泥土的清香扑进教室,混着他校服上的洗衣粉味。他往我手心里塞了个东西,然后就松开了我。

正当我以为他已远去时,我的脸被轻轻捧起。

嘴唇上仿佛有一片温软的羽毛滑过,温热的呼吸静静拂在我的脸上,悄无声息,却在我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心脏在胸腔剧烈地跳动着,雨水从窗缝里飘进来,我感到头皮到脊背又冷又麻。我几乎要尖叫出声,但这气息立刻就消失了,压迫的气氛也随之而去。

只有手心被硌的感觉,提醒着我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呆坐在黑暗里,心乱如麻,只有听觉略能感知窗外的大雨倾盆。

教室的电力恢复的时候,大家在灯管的电流声里叹气,拖着尾音打量着周围的同学,欣赏彼此仍沉浸在欢愉中的脸庞。

我故作镇定地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埋头各司其事,没有谁面露异色。

如同所有推理 小说的必有桥段,案发后每个人都不像凶手,再仔细看,每个人又都像凶手。

我低下头,慢慢摊开手掌,发现“他”刚才在停电时塞给我的,是一颗糖。

一颗大白兔奶糖,并非不二家。

我的心恹恹地落了下去。

05.

鉴于事情的离奇性,我决定向资深侦探范修宇求助。

翌日,周末的清晨,我敲开对面的门,范阿姨笑容满面地迎我进去:“你都多久没来啦?正好一起吃早饭!”

我被热情的范阿姨推到餐桌旁,看见久违的范修宇,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头发乱糟糟地喝着牛奶。

很明显,他应该还在为受我牵连的事生气。我坐到对面,他连头都没抬一下,继续专心致志地咀嚼吞咽。

趁着他父母出去晨练,我非常诚挚地向他道了歉,并说明了来意。

“雨夜,停电,袭吻?”范修宇扯起半边嘴角,眼神有些古怪,“真是离奇事件啊。”

“拜托了,范侦探帮帮忙吧。”我哭丧着脸,“虽然平时有跟着你看推理小说,可这次我半点头绪都没有。”

他半躺在沙发上,看着我殷勤地擦桌洗碗,端茶倒水,终于妥协地冲我招招手:“过来,说说已有的线索。”

我掏出一颗纽扣:“校服衣摆都有一颗备用纽扣扣,我趁那人不备揪下来的。”

“聪明。”范修宇仔细打量着证物,还不忘讥笑着出主意,“你挨个查我们班男生的校服下摆——完事。”

“不行!”我吓得连连摆手,“这种丢人的事怎么能大肆宣扬呢?”

范修宇沉默半晌,有些不耐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案发时间?”

我仔细回忆:那时晚自习才刚开始没多久,大概七点一刻,因为黑板上的答案才写到填空题。来电时我特意看了表,七点十八分。停电共两分半钟。

“他走后过了多久来的电?”

“当时我吓得慌了神,就靠着数心跳来打发时间。”我仔细回想,“第两百零三下电力恢复的。”

“正常人初吻时,心跳每分钟约一百一到一百二十下。”他从茶几下摸出纸笔,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所以两百下约为一分四十四秒。”

我顿时理解了他的思路。

接下来,我们很有默契地互相补充,如同之前在一起看过无数侦探小说一般,再次完成了一场推理——

估算从那人来我的座位到离开,时间约半分钟,所以他在黑暗中最多只有二十秒的时间走到我旁边。

停电属于意外事故,不存在早有预谋的情况,因此需考虑反应时间。

即使是心血来潮,做决定也需五秒。

除开赘余动作,他在黑暗中走动的时间最多只有五秒。

不能视物,在充满障碍的教室里行走,速度能达到多少?

答案只有一个——他就坐在我附近。

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范修宇飞快地画出附近的座位分布图,接着圈出两个位置:“隔壁组只有两个男生。

“赵鑫明?”我仔细回想,摇了摇头,“不可能。赵鑫明两周换一次衣服,而那人身上有洗衣粉味,应该很爱干净。”

范修宇顿了一下,表情凝重:“那么剩下只有一种可能⋯⋯”他的笔尖缓慢地移到另外一处圆圈上,我不禁屏住呼吸——

秦灏。

“真是大喜过望吧?”范修宇在旁边笑得阴阳怪气,“哈哈,哈哈。”

06.

高考两天度日如年,英语科目结束后,时钟才重新飞快地行走。

毕业舞会定在隔天,恰逢我十八岁生日。

前一晚,我在商场试衣间费力地钻进一条鱼尾裙里时,接到了秦灏的舞伴邀请短信。

那寥寥十余字,却足以让范修宇洋洋得意:“除了桃花符,我也有功劳吧?”

舞会地点定在学校礼堂。

开场前,他去更衣室帮我偷出了秦灏的校服。

这件普通校服的下摆果然缺了一颗备用纽扣。

结果正如我和范修宇所料,我心里五味陈杂,不难过,似乎也并非高兴。

但我们却没预料到,秦灏会在这天策划一场突如其来的表白。

舞会结束后,有人恶作剧地关掉了礼堂的灯。

幸而范修宇又偷偷带了手机,微弱的光亮恰好让我隔着人海看见他微笑的脸。

但随即,这光亮便被璀璨的烛光掩盖。同学们在起哄声中让出一条路,几个男生推着巨大的生日蛋糕走过来。

而真正的男主角,抱着一个纸袋向我走来。

他走到我面前,纸袋里恰巧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我们一起救过的那只受伤的小奶猫!

它灵活地转动着琥珀似的眼睛,伤口似已经痊愈,也长大了许多。

皮毛油光水滑,小爪子一触到我就兴奋地挠着。

“这么快就毕业了,真可惜呢。”秦灏站在我面前,身上洗衣粉的清香是那样熟悉。他把小猫从纸袋里抱出来,“小萌,我还想再陪你四年,好吗?”

他真诚的眼睛,连带着四周煽动的叫喊声,都让我无法思考。

我在混乱中找寻范修宇的身影,如同每次算不出物理题或是想不懂推理情节那般,出于懒惰或无解的依赖。

在寻找他的过程中,我突然记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幼稚园放学后,我在范修宇家吃晚饭,八点档肥皂剧正在上演一场抢婚戏码。

阿姨突然开玩笑问:“长大以后,小宇和小萌结婚好不好啊?”

“好啊。”五岁的范修宇很认真地点点头。

儿时的玩笑,想必他已全然忘记,抑或根本就从未当真。

因为此时此刻,已经长大的他,识趣地退到阴影里,摁灭了手机屏幕的光。

他的五官因此变得模糊,却分明在脸上合成一个鼓励的笑容。

似有刀子在我的心上划过,很用力却流不出血来,只有一刀一刀割裂的痛感。

灵山之行的试探孤注一掷,岂料换来的却是覆水难收的残局。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自作自受地吞咽后果。

“好啊。”十八岁的我也终于点头,轻轻握住那只小奶猫的小爪子。

七月末出调档结果,秦灏稳进北京最好的大学,我也被天津某大学录取了。

范修宇则凭着自己的高考成绩硬是考上了原本被保送的那所上海的大学。

依然是在这个暑假,我彻底失去了我整整十八年的邻居。

范父几年前就调动到上海工作了,如今范修宇也考去了上海,一家人决定干脆搬往虹口居住。

范家搬走的那天,阳光很好。黄昏时范修宇过来告别,送给我一个包装盒:“迟来的生日礼物。”

我突然很想大哭一场,他却像是完全没发觉我的异常,凑在我面前仔细打量,还不忘再调侃最后一次:“可能真和那道符有关吧,秦灏被下降头了?从你身上我算是相信鬼神了。”

他笑着在我的腮上捏了一把:“我走以后你别饿着自己。其实你不胖,之前是我乱叫的。”

傍晚,任凭爸妈怎么劝,我就是不肯下楼去送行。汽车发动时,我拆开范修宇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一本被翻得很旧的书——东野圭吾的《嫌疑人×的献身》,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作品了。

我看过很多推理小说,唯独不看东野圭吾的本格推理,范修宇肯定知道。

不仅如此,由于难以搬运,范修宇的书全都留在了老房子里,其中就有我送给他的所有推理小说——包括未拆封的《黎明之街》,以及我好不容易才痛下决心送他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集》。

我想,一定是了,一定是了⋯⋯这么多年的陪伴,他却从未把我放在心上。

我忍了许久的眼泪,此刻终于悄然落下。

07.

九月,我和秦灏乘火车北上。

一路风光旖旎,我们谈笑风生,心头横亘了整个假期的阴霾终于散去许多。

告别了高考的压力,大学校园里的空气都是轻松自由的。

我换了手机号码,融入了新班级,交到几个新朋友,很快便适应了北方的寒冷和干燥。

只是不再有人把“蒋小萌”喊得得意潇洒或是气急败坏。

搬去上海的范修宇没给我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聊天窗口也一片静寂。

在他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会回想起高三的那个夜晚。

分明是他先发现的那只受伤的小奶猫,是他提议翻墙出去给小奶猫治伤,可这段记忆里最终缺席的也是他。

千钧一发之际,我被他用力地推了出去,尔后两人一墙相隔。

宛如宿命的提前一瞥,之后的路我有秦灏陪伴,他却永远留在了围墙的另一边,留在我浓墨重彩的难忘的青春里。

而我和秦灏的感情,没有了高中同学的推波助澜,也慢慢趋于死寂。

我们的性格、爱好有太多不同,人生的路亦难相似。

一个月两次的见面不能创造多少共同话题,至于约会的日子,也全被缅怀高中的重复感慨所占据。

再后来,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课题上,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形式得如同在死撑一个不舍放弃的任务。

盛夏停电的夜晚,那个被薄汗濡湿的奶糖和轻飘飘的吻,竟成了尘封记忆中唯一的心跳。

秦灏果然兑现了毕业时的承诺,只陪了我四年。准确来说,我们在交往三年半的时候,正式分了手。

“谢谢你,小萌。”他在电话里说,“这些年,是你让我开朗了许多。”

他和范修宇一样,热烈豪迈地闯入我的生命,尔后又悄然退场,仿佛只负责陪我度过那一小段时光。

所有离别都没有仪式,平静得让人惆怅。

大四实习前,高中校友京津冀分会在北京举行活动。

那是分手后我第一次见秦灏,听说他和导师谈成了一个大项目,刚从谈判桌上下来,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又帅气。

吃完饭,他邀我去护城河边散步。

晚风习习,月光朦胧皎洁,正是袒露心迹的时候。

“小萌,我们分手并非因为你我性格的差异。”秦灏突然长叹,“最主要的原因,是你从来就不够喜欢我。”

我停下脚步,错愕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挂在脖子上的小锦囊。

他莞尔:“你看,你自己也察觉到了。”

和平分手反而让我们坦然了许多。

如同老同学、老朋友的叙旧,月朗风清夜,我们又不禁回想起十几岁的年纪,那些再也没有机会尝试的,青涩而胆大的举动。

包括集体逃课受罚、高考后天台撕书,以及毕业舞会、我的十八岁生日。

如今,我已能泰然自若地回忆所有和范修宇有关的往事。

“之前范修宇告诉我,你有夜盲症,怕黑的时候要吃甜食。”秦灏笑道,“但下雨停电那天,你是怎么猜到是我的?”

于是我又想起了那次离奇事件,连同我和范修宇永不厌烦的侦探游戏。

“你怎么不连带着提到那个偷吻呢?”我笑着转移话题,“趁人不备非君子!”

岂料秦灏的背影停滞了,他慢慢转身,脸上全然是讶异:“什么吻?我把糖塞给你后,就转身回座位了。”

这个回答,比当年发生的情节更离奇,推翻了我和范修宇之前所有的假设。

当晚,我直接买了一张回津的高铁票。

两旁璀璨的灯流飞快地后退,而我的心狂跳不止。范侦探离开后,我要第一次孤军奋战了。

冥冥中我有预感,这是拿我毕生幸运押注的一场推理。

那天深夜,我坐在楼道里,仔细回忆当年我和范修宇的推理过程。

当时他的逻辑思路清晰严密,所有数据也无可厚非。

福尔摩斯在《四签名》中说过:“当排除了所有其它的可能性,剩下的一个不管有多么不可能,都是真相。”

而唯独剩下的秦灏,如今却被证实只是一半的真相。

那另一半呢?

直到凌晨仍毫无头绪,我决定看书打发时光。

书架上满满一排推理小说,只有一本未看过——东野圭吾的《嫌疑人×的献身》,是四年前范修宇送我的生日礼物。

犹豫了半晌,我拿着它钻进被子。扉页上,熟悉的蓝黑墨水字迹写着——

“或许你不想看东野圭吾,但你一定想知道真相。”

落款日期是他搬家的那天。括号里还有一串手机号,我飞快地输入,显示是个上海的号码。

我没有拨号,一字不落地看完了这本书,掀开被子,才发觉已天大亮。

室友听见响动,从洗漱台边探出头:“小萌,你又要投简历?”

“不。”我边用手压着怦怦乱跳的胸口,边打开电脑在手机里输入那串号码,“订票去趟上海。”

08.

天津到上海有一千一百公里,不过两个小时的距离,我却近四年都没有勇气跨越。

虹桥机场,为我接机的是二十二岁的范修宇。

可在我的印象中,他还是十八岁的模样。

明知会被揍得鼻青脸肿,还要溜出家门陪我去灵山;回家要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街巷,他便无视校规每天偷带手机为我打灯;我被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带我去绕圈子散心⋯⋯

那时我唯一失落的,便是他那么积极地帮我追秦灏,那么开怀地庆祝我被表白。

范修宇站在接机口巨大的玻璃幕墙前,穿一件浅咖啡色风衣。

他的模样和我想象中的别无二致,似乎我们之间并未隔着无常岁月。

但我们彼此都成熟了许多,那些年少时掩饰悸动的嬉笑调侃,都被正视感情的认真的脸庞代替。

“好久不见,范侦探。”我轻描淡写又别有用意地说,“我和秦灏分手了。你难过还是高兴?”

他把脸偏向一边,答非所问:“扉页那么明显,你到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当年是你故意误导我的吧。”我不顾他转移话题,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脸,“高中坐在我附近的男生,不仅只有隔壁组的赵鑫明和秦灏,离我最近的应该是你——范修宇!”

他猛地停下脚步。

“你热心帮我推理,其实是在把我往圈套里引。”我从包里掏出那本《嫌疑人×的献身》,“警察最开始之所以认为嫌疑人不存在,是因为石神哲哉伪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并让流浪汉做了挡箭牌。而你的挡箭牌,就是秦灏——正义的蒋侦探已经识破你的诡计了,赶紧束手就擒吧!”

他突然俯身凑上来,挑眉道:“怀疑而已,你证据不足。”

“是吗?”我感觉脸颊升温,赶紧埋头翻出书里夹的演算纸,把推理过程重新亮出来。

范修宇设计的圈套,数据的确真实。

然而,就是由于太过真实,才让人生疑。

“我们掐算‘作案’时间时,你告诉我,正常人初吻时,心跳每分钟约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促狭地讥笑他,“不会是因为范大侦探有亲身体验吧?”

范修宇明显愣住,眼睛瞟向别处。过了半晌他才挠着头支支吾吾:“蒋小萌,你终于变聪明了。”

真相大白,我气得拿手里的书砸他:“范修宇你个浑蛋!你在演《潜伏》吗?为什么不早说?”

旅人们来来往往,水流般地绕过我们。

机场本就是离别或重逢的地方,在一万米的高空气流中颠簸时,我就忍不住想,我和范修宇的结局会是哪一种?

“其实⋯⋯我一直喜欢你。”他静静地承受着我的取笑,眸光却暗淡下去,“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先告诉我你喜欢秦灏。”

三个人的关系中,表白就像一轮抢答,答得慢的那个人只能永远暗恋下去,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时候,才敢去吻、去爱。

“如果我没有偷吻,也许你们还不会那么快就在一起吧。”他苦笑着看着那本《嫌疑人×的献身》,“你让我帮忙推理的时候,我多希望你能聪明一点点,识破我的‘献身’。而事实证明,没有提示,你一个人根本就做不出推理。”

我皱着眉头睥睨他,把脖子上的锦囊取下来:“范修宇,你别自以为是了好不好?全世界不仅你一人聪明,我也不比你差!”

锦囊里装着当年他陪我去灵山求的桃花符。

道士说,只要用朱砂水把心仪对象的姓名写在背后,暗恋就会有好结果。

而这个符纸背后写着的名字,不是秦灏,而是“范修宇”。

他不可置信地确认了很多遍,终于错愕地抬起头。

“我在灵山问你的时候,你分明放松警惕了⋯⋯”他恍然大悟,“原来你在反侦察?”

“暗恋这种事,我怎么好说出口呢?”我感觉脸颊又烧了起来,声音也小得微不可闻,“其实我们一直势均力敌啊⋯⋯无论是推理、潜伏、反侦察,还是喜欢对方这件事。”

范修宇低头看着我,终于慢慢勾起嘴角,眉眼间是纯粹的愉悦。他的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

当脚尖离开地面时,我抱住他的脖子凶巴巴地问:“你真的喜欢我吗?不会又是圈套吧!”

“早知道你这么聪明,谁还敢给你下套啊?”他在我耳边无声地笑,“我最喜欢你了。”

阳光斜照进机场的玻璃幕窗,不禁让人感慨,漫长的冬天总算要过去了。

这场潜伏数年的暗恋兜了一大圈,我还是握住了我的小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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