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望柳村,你好
我们是第二天早上四点多到达目的地的,车上稀稀拉拉的乘客大都是当地人,他们下车后轻车熟路地散布在黑暗中的各个角落。唐涵轩递给司机一根烟,询问望柳村的位置。司机接过烟,指着前方,说:“前面你看有个路口,往左边一直走,然后再……”我们听得云里雾里,后来还是唐涵轩掏出一百块钱,说:“麻烦师傅送我们过去吧,可以吗?”
整天的颠簸,让我疲惫不堪,我枕着唐涵轩的肩膀,迷迷糊糊中睡过去。梦中,我梦到了念桥,桥边的柳树排成行,柳叶随风飘扬。
河边的男子挑着扁担卖酒,向前痴痴望着。他用柳条编成一个草环,再用几朵栀子花点缀着,两人在念桥上相会,河边的几朵荷花红了谁的脸庞。
伴随一阵刹车声,车停下来,唐涵轩轻轻将我拍醒,告诉我到了。
奔波了一天,我们决定先找个宾馆安顿下来休息。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望柳村和南方大多数村庄一样,安静而古朴。在一家宾馆休息,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我简直狼狈到极点。头发像枯草,眼神呆滞,双眼通红,嘴唇干裂。我还从来没有以这种形象出现在唐涵轩面前过。
我简单扎了个高马尾,擦了擦脸,就和唐涵轩一起出去吃早饭。
唐涵轩买了两份酒酿圆子。这是北方所没有的。甜甜的的丝感让我又仿佛回到小时候摇椅旁的夏天,在这个寒冬肆虐的季节,整个人都暖了起来。我们问老板娘念桥在哪里,她用浓重的南方普通话告诉我们在这不远处,走路大概要半个小时。
我们拦了一辆当地的人力三轮车,前往念桥。古朴的小镇,让我有种归属感。唐涵轩在一旁闭目养神,清秀的五官,还是那么耐看。我一直看着他,他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逃离我的目光。
“涵轩。”
“嗯,怎么啦,梦儿。”
“你到底爱谁?”
“什么?”
“没事,你休息吧。”
“好,你慢慢欣赏这里的风景。”
我们在一座桥前面下车。念桥早已经破旧不堪,桥下的河水也早已经干涸。我们再三向三轮车师傅确认,强调我们要去的是念桥。师傅指着那座桥自信的说那座桥就是念桥。我站在念桥上,桥身被岁月袭击的惨败。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向我袭来,梦中勾勒出来的那些爱情故事,与这桥下的河水一起蒸发不见。
我们叩响了一户门是木质红色的人家,询问她是否知道沈婉芳。开门的中年女子没有回答我们,反问我们是她什么人。我和唐涵轩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打量了我们一会,可能是我们憔悴的神情打动了她,她将围裙摘下,放下手中要洗的菜,说:“我带你们去找芳奶奶吧。”
去的路上,我一直想这将会是怎样一个女人,让外公如此牵挂与惦念。
第五章:那个年代的爱情啊
我们在一个人家门口停住,开门的是个老人,她已经很老了,拄着拐杖,头发花白,偶尔有那么几簇灰黑色的发丝隐匿在里面,却愈发地显得老人苍老,脑后绾着一个小髻。脸上爬满的皱纹,已经无法让别人联想她年轻时的模样,额头上一块不小的疤痕,是那么醒目。
老人问我们找她什么事。
我举起食指上的银戒,问她:“你是沈婉芳吗?认不认识我外公,郑阿酒,卖酒的郑阿酒。”
老人望着我手上的银戒,楞了一下。她将我手中的银戒拿过去,细细抚摸着,说:“我就是沈婉芳。”过来一会,用颤抖着声音问我:“你外公阿酒,他,还好吗?”
我尽力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她:“外公,二周前就去世了。”
老人拿着银戒的手颤抖了一下,眼眶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是声音依然还是颤抖的,她将一壶铁观音放在桌上,顿时香味四溢。
她对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是属于一个叫沈婉芳与郑阿酒的。
那时的念桥如他们一般年轻。
女子的家境比起其他人家富裕些,也是那个小村庄里有名的才女,总爱在念桥旁的一棵柳树旁坐在草地上捧着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吟读,长发随着柳叶飘啊飘,飘进了少年的心。
男子只有一个老母,一间茅屋。每天在念桥旁卖酒,他的酒从来不掺假,这里的人都说他的心像这酒一样清,从来不藏任何私心。
女子每天向他买一碗他自己手酿的桃花酒。她叫他阿酒哥,她唤她小芳。草泥地里的泥水有时候会溅湿他的黑布鞋。她对他说:“阿酒哥,这桃花酒比往常甜了几分。”他点点头,将剩下的最后一瓢桃花酒舀在青花瓷碗里,淡淡的青春香混着丝丝花香,不饮自醉。他将这碗酒递给她:“你喜欢甜的。”她接过碗,两个人手指间不经意的触碰,便像一股电流,迅速从手臂传到全身,在眉目间流转。夕阳的余晖在河边映出女子面带微笑的郝然,以及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
男子与女子执手在念桥上一起看荷花的凋零与盛开,也品味过香气扑鼻的铁观音与平淡无奇的白开水。他们终于在念桥上立下山盟,许下诺言,这一辈子赖上眼前这个人,不离不弃。念桥像一条白玉腰带,将两个人紧紧栓在一起,荷花在念桥河下飘零,每一朵都摇曳着最美的爱情。如果,花永远盛开,一直像眼前这样,也许世界上便不会有那么多眼泪,汇成河,在念桥下流淌。如果,水不会流淌,人不会前进,该有多好。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
女子的父亲得知这件事后大发雷霆,他带着家中的伙计愤懑的来到郑阿酒家,见到他上来就冲脑门来一拳,郑阿酒的头撞到被砸碎的青花瓷碗,血汩汩地往外流。郑阿酒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的扁担一分为二,他的酒坛轰然崩塌,头上的血就那么安静地顺着额头往下滴落在洁白的衬衣上,印出几滴像桃花一样的花瓣。
他盯着碎青花瓷碗,想起了那个女子,也想起那份在心头上的誓言,不离不弃。女子父亲歇斯底里的发泄完后,对他不屑的说:“哼,就你一卖酒的穷小子还想娶我女儿,对着你的酒好好照清楚你那副穷酸样。”
他将碎片收集在一起,锋利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掌,染上他的血,被丢到门外。屋内的狼藉,女子一无所知。
他们依然躲在某棵树下幽会,郑阿酒依然给她带最香甜的桃花酒,为她摘下最鲜艳的栀子花别在女子耳鬓。女子说:“我才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要你。”说着从兜中掏出一对银戒,将其中一个套在外公的左手中指间。银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在西方,我们这样就算订亲了。”她对他莞尔一笑。外公在女子的笑容前呆住,心里计划着他们的未来,等盖好一间房子,莫一天一定八抬大轿,锣鼓喧天的迎娶女子。
然而,没有等到外公的花轿,另外一台花轿就快要停在了女子家门口。
女子被父亲软禁在家,不给她吃的和水,只想让女子服软,嫁进镇子里家境阔绰的大户人家。女子就这样绝食两天两夜,在第三天昏倒在茅草堆上。她父亲一边心疼地哄女儿为他想想,一边不断咒骂郑阿酒不得好死。最后,她父亲实在是拿她没辙,但他也想尽办法不让她和郑阿酒见面,天天派家中伙计跟她。
终于有一天,女子用自己的计谋支开伙计,打包好自己的衣服与首饰,在天上虽然微亮,仍然挂着月亮的时候,偷偷溜到郑阿酒家,她扬起巴掌大的脸决绝的说:“阿酒,我们走,去一个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的地方。”
郑阿酒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坚决的女子,牵起她的手,准备不顾一切的跟她一起去远方。
不会再有人阻拦了,他们可以互相依偎,一起看对方的影子拉长、缩短、伸长、变淡。
但是他们还是被发现了,他们是在念桥上被女子父亲追到的,女子父亲将郑阿酒推到念桥河下,拽着女子的辫子,将她拖回家。河水不深,但却那么冰冷。虽然其它地方没有受伤,但是河底一块尖利的石头划破了他的脚心。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阿酒打再次打开了封闭的木门,又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容,她将头发绾成一个小髻,淤青的左眼和略显肿胀的脸颊在月光下是格外刺眼。她对她说:“你看,现在我父亲再也不能拽着我辫子了,我们走吧。”他轻轻抚摸了两下女子肿胀的脸颊,抱着她突然大哭起来,就像一个失去了心爱玩具孩子。他将她送回了家,狠心别过头说:“我们,还是算了吧。”
她是那样的倔犟,不止一次逃出家门,不变的依然是那坚决坚定的眼神。她要和他走,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后面的日子会多苦,只有他们在一起就好。直到那一次,是一个穿着红旗袍的年轻女人睡眼朦胧的来开门,问她是谁。
她的眼睛升腾起一层雾气,看不清眼前女子的面容,但那身红旗袍却格外清晰。她忍住眼眶里的液体,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跑开。
后来,镇子里传言,卖酒的郑阿酒和铁匠女儿欢怡成了一对,铁匠家就要好事将近。
女子不知道的是男子唯一的母亲得了重病,临终前一直想要个儿媳。欢怡就是那个时候找到他的,欢怡说:“我陪你演一场戏,好让老人家走的安心。”如果男子也喜欢欢怡,那么,这也应该算一个幸福的家。欢怡一直尽心尽力的照顾老太太,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是,望着欢怡的背影,想的却是另外一张倔犟的面孔。
女子听到这个消息时,仿佛世界都在开始崩塌。她想去问他为什么忘记了她们的誓言,但那晚那个穿红旗袍的女子在她脑海中晃来晃去,让她停住了脚步。她在家里不吃不喝好几天,也不说话。
他父亲哭着求她:“你能不能为我想想啊,芳儿,我就你这一个女儿了,我从小又当爸又当妈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啊,我都是为你好啊。”她依然不说话,只是用手抚弄着右手中指上的银戒,过了很久,才说:“爹,我同意去镇上那家。”
女子成亲那天,身上穿着洁白的婚纱,头上小巧的发髻上别着一朵鲜艳的栀子花,但却是坐在艳红的花轿内。村子里很多人都觉得这样的婚礼不伦不类,议论纷纷。只有男子一直躲在花轿必经过的念桥旁边,目送女子越行越远。他记起来女子曾经说过要一场不一样的婚礼,穿洁白的婚纱,坐红色的花轿,婚礼的路上要洒满桃花瓣,念桥上要绑上红花。
没有人知道他跟在轿子后面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疼。
女子的轿子走远后,男子也就离开了这个小村子,独自一人。人们都以为他会和欢怡在一起,但一颗心就那么大,装下了一个人就腾不出位置给别人了。村子里有人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念桥上,他将青花瓷碗里的桃花酒倒在河下。
人们都以为这个卖酒郎去另外一个地方更好的生活,也许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开始了另外一段平平淡淡的生活。但只有我知道,外公一生未娶,只有领养的母亲为伴。
男子以为女子嫁进了一个衣食无忧的地方,不用在跟他吃哭。却不知道第二天花轿就被退了回来。女子在要拜堂时突然猛地往墙上撞,血汩汩往外流,那朵栀子花染上血,像玫瑰,是带刺的。那户人家顿时傻眼了,用红布止也止不住血,连忙把人送回来。从此之后,再无人敢娶这个美丽却倔犟的女子。她,竟是一生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