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啦啦吹着，本也度过严冬，但，咋暖还寒，冷，依旧。忍不住哈一口气，眼镜顿时模糊得看不见前行的道路。拧着不重不轻的菜篮子，听着刺耳的喇叭声，巽哥在肚子里不停地倒腾，心不由得一紧，放下篮子，在加油站旁歇息。
刚停下，路旁。一位着红色防寒服的女子蜷缩着身体，抱着双膝，缩成一团，头上的连带帽盖在头上，旁边一个半旧旅行包。看不清面目，凭直觉是个阿姨。
“阿姨，不舒服吗?”我忍不住上前俯下身子问道。“没事”，你头也不抬回答。我心更紧了，可别出什么事，能帮一把是一把吧。“阿姨，你去哪里?是等人吗？我能帮你什么？”蹲下身子，看着帽子中的你一口气着急问了一连串问题。你略抬抬头，“等我侄子，他来接我，我没事，只是晕车……”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入耳际，定情一看，树皮似的皱纹写满一脸沧桑，焦急地等待中一脸期盼。
“妈，你怎么在这里?”“洪秋呀，我等胡洁。”“我家住这里，你忘了。”“晕车就忘了，又听说你怀孕了，预产期就是这几天，也不知道你生没生?”“走，别说了，回家。”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背上你的旅行包，一手提篮子，一手搀扶着你回家。
那是2017年三月末。
三十多年来，于我，你就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记得上学前，妹妹还没出生，你在我家自留地上边劳动边骂，我自顾自地玩泥巴。邻居告诉我，你妈是个疯子。我一口唾沫飞过去，你才是疯子。
我记得，你在姨妈家，和姨妈窃窃私语，说着家里的一百万个不好，设计着你的逃脱计划。
我记得你离家出走那一天上午，你告诉我，满头的虱子需要二婶家的篦子才能断根，于是支我去二婶家。我有一种预感，你要跑，于是半路折回，看见你正从家后门溜出，无论我怎样嚎啕大哭，你终究没回头。那一天，农历七月初十，一个想忘掉却总也挥不去的日子。
我记得我上小学了，你织了两件毛衣，偷偷来见我，把两件粉色的满天星毛衣应塞给我，说我和小妹各一件。无论我怎样哀求，哪怕妈妈别走的声音划破天际，你还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两天后，你回到了院子，与你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法官。那一次，你是来和爸爸离婚的，法庭就在邻居婆婆家，当法官问我，愿意跟着谁的时候，我告诉法官，跟我伯伯。法官说，没见过这样的娃，判了这么多案子，不是跟爸就是跟妈，你这个女儿，白养了，居然要跟伯伯。我从邻居婆婆家顺手抄起一个响篙，指着法官说，你这个昏官，请你走，家庭关系没弄清楚，乱判什么案子。法官吓得骂骂咧咧地走了，你也跟着走了。那一年我约莫八岁。
我记得，从此，你就消失了。几年后，收到一封信，信上的能认识的字没几个，多数是框框，但字里框间，我知道你要我们姐妹俩听话。然后，再也没收到你的来信，据说，被好心的邻居帮我们领了，而且好心的也一并阅读了。
我记得，熬呀熬呀，我终于工作了。突然有一天，收到一张写着我名字的汇款单，1000元，落款你的名字。熟悉的字上能辨别出就是你，没假。后来你联系我，让我拿着这钱去还账。然后你回来了，还去了我先生老家，也回了我的老家。再然后，你又走了。
我记得，从此你回家的频率高了，基本两年一次。然后还经常与我视频聊天，你关心着我伯伯身体，也关心着我的家庭。直到那次回家，也带回了同母异父的兄弟。那时，小妹刚好生产，在坐月子。我和先生借了一辆同事的车，带着你去看小妹，全程就姨妈和小妹寒暄了几句，然后一起只吃一顿晚饭，你便催促着我们离开，你要去见你生命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仿佛那个坐月子的是别人家的女儿。离开时，我假装看手机，不敢看小妹的眼睛。
最近的几年，就记得比较清楚了，你总打电话说，弟弟们不懂事，但你很想建房子，因为他们大了，该成家了，然后就开始述说你的苦，开始问我借钱，在你的心目中，我有工资，有房子，或许更有一大笔存款。所以，你以后每一次打电话，不问我工作忙不忙，不问小妹过得好不好，不问孩子健不健康 ，总是先诉一遍苦，然后直奔主题借钱。借钱未遂，于是还撺掇着弟弟要回了一直说好的为你保管的养老费用（社保工资，因为你告诉我，这笔钱，不动，身体不好，留着急用，放在我这里踏实。我也认可），你要用这笔急救的钱建房子，你要用这笔急救的钱还你家为这房子欠下的姨妈姨姨家的一笔一笔的账……
拗不过你，不懂你那种单方面的爱，无数次告诉你，在你的庇护下，弟弟们不可能成长，你越惯他就是越害他，他们不在乎房子，而你却坚持要用重庆的标准来绑架，他们不领情的，但是你还是这样做了。
从此，联系少了。也总是无法打通你的电话，渐渐地，我也不打了。
这些年，不知你到底过得好不好？也不知，带给你的天麻你吃没吃?弟弟们都认真工作了吗……
前两天，小姨给我信息，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日，让我给你一个问候，还告诉我，我们是有母女关系的。看着那简短的文字，愣了，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小姨的关心，我懂的。这几十年，你的生日，我何尝忘过，可总是愿意把祝福默默放在心里。
妈妈，这三十多年的岁月，我真的不愿再提起，记得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
你不知道，你离家出走后，伯伯带着我找了你很久，从外婆家到姨妈家，从姨妈家到姨姨家，他在中间背负的，我都不知道用哪个词来形容最贴切。一个铁骨铮铮而又好面子的男人哦，那一刻，卑微得低到尘埃里。
接下来，父女三人相依为命。那时，我，七岁，硬生生地挑起一个家庭里妇女的责任。那背篓，比我整个人大一半。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就起床，砍猪草，煮猪食，喂了，再煮一大家人的饭食，然后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后，到伯伯做工的地方带妹妹回家，然后把妹妹锁在家，自己又背上背篓上坡，漫山遍野找猪草，天黑回家，开始张罗猪食饭食，然后半夜起来做作业……
你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女孩子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除了这个，还有很多，种玉米季节，捏团到收割，小妹是我最大的帮手；红薯收获了，满手的薯浆两个月都洗不干净；永远勒不完的豆叶，扯不完的杂草，刮不完的胡豆荚……
你不知道，插秧时，伯伯白天为邻居擦秧挣钱，晚上，我们父女仨轮流上班插秧，伯伯负责田里的工作，我和小妹负责打灯，讲故事，无数次我和小妹打瞌睡掉进水田，然后回家换件衣服，继续工作干通宵……
你不知道，我和小妹瘦弱的身躯上经常背着百十斤的稻谷、大米、红薯、玉米、麦子………
你不知道，我和小妹，经常像乞丐一样，厚着脸皮守在邻居家，就为了等待她们轻轻说一句：“娃，进来吃点菜吧。”
你不知道，我和小妹手上脚上有几条伤疤，有多深；你不知道，我和小妹发高烧有多吓人；你不知道，那笨重的被子我和小妹是怎样拖回家的；你不知道，我和小妹忍受的多少指指点点；你不知道，伯伯为什么变得那么爱喝酒，直到现在；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太多，掰着手指怎么数也数不完，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我上班了。
但妈妈，所有这些，曾经我真的恨过你。但后来，不断学习，不断成长，特别自己身为人母，告诉自己，放弃就意味着重生，所以试着和解试着宽容。
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我拨了挂，挂了拨，最终放下，妈妈，不知你在电话那头是否看了又看那不曾想起的手机。
妈妈，今天，一口气说这么多，只想告诉你，纵使有千疮百孔的磨难，过去的就过去了，人生选择没有对错，无论怎样，现在我不恨你也不怨你。
最后，道一声，妈妈，祝你生日快乐！唯愿，你在远方，一切安好！
（写下这未装饰的文字，如释重负，感谢生活，拯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