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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天很热,树梢一动不动。蛰伏在老榆树上的知了不停地狂叫:知了,知了,知了……太阳晃着白花花的光,地上的草儿、花儿都蔫蔫地杵在热浪里。
悬在梁头上的三叶风扇似乎是个摆设。三叶风扇上沾满了蝇子屎,斑斑点点。
翠柳舍不得开风扇,她手里握着一个废旧的账本夹,账本夹很硬,扇起来像一把扇子。怀里躺着她一岁零六个月的女儿。女儿睡得很香,嘴唇不停地嗫嚅着,像在吮吸奶穗子。
翠柳和婆婆一个锅,一个锅里耍勺子免不了磕磕碰碰。翠柳不开风扇,不是不想开,是因为电费贵,到缴电费的日子免不了婆婆唠叨。她宁愿摇动手里的烂本夹子,她也不想因为电费的事和婆婆闹得鸡飞狗跳。
翠柳怀了二胎,她辞职在家三年成了生孩子的工具。
丈夫微薄的工资直接被公公在单位扣除,到月底她们一家三口,确切地说他们一家四口成了彻头彻尾的月光族,花一个钱都得向公公婆婆请示。说他俩月光族是好听点儿的说法,说难听的他们俩就是个穷光蛋。
婆婆是个心强的人,不光家里要过得比别人强,生孩子也要超过旁人。多子多福是婆婆一辈子追求的目标。大儿子给她生了四个孙子,翠柳是她的二儿媳妇。翠柳来到这个家头胎生了一个闺女,婆婆很不满。能生一个顶门棍是她期待已久的事情。
怀二胎时,翠柳没有吃过酸葡萄,她妊娠反应厉害,吃了就吐,每次吐的时候把胃都要翻出来。翠柳没有胃口,丈夫去代销店买麻花给她换口味,翠柳不想吃,丈夫钟一把麻花送到她嘴边,翠柳的舌尖刚碰到麻花,一股油腥味让她觉得恶心,她又开始呕吐起来。
翠柳没有营养,吃不起补品。她缺钙缺得左腿往前拉着走,每走一步都很费力。她想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很缺钙。日子过成这样,她不知道为啥要生二胎。
这个二胎是无意中怀上的。她想做掉,去医院的时候正好是除夕,钟一说,大过年的打孩子不吉利,过完年再说吧。过完年到二月不冷不热的时候,医生说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要做胎儿不是流产,是引产。引产受罪得很。翠柳没有流过产,更没有引产过。她听医生说,引产就像受刑一样,有种生不如死的剧痛感。她娘对她说,小生不如大养,还是算了吧。婆婆说,正赶计划生育风头上,你咋敢去医院里面晃荡,这不是硬往枪口上撞吗?医生、她娘、她婆婆的话把她给吓了回来。
翠柳没有引产成,肚子里的二胎是计划外超生。
头胎是个女儿,二胎再是个女儿,翠柳觉得她不能在这个家待了。刚生下女儿时,婆婆看是女孩儿一下子变了脸色,她盼了九个月盼来了一个丫头片子。
翠柳在产床上看到了婆婆不如意又勉强装出来的假笑。
翠柳觉得她让婆婆失望了。
女人生女儿不是女人的错,生男生女的主动权不在她。
婆婆只知道生了男孩就会有底气,在村里说话就硬气。婚丧嫁娶的人家都是找儿女双全的户主来充斥门面,没有哪一个人家办喜事的时候会找一个绝户头来撑门面。这是婆婆的生活理念。
现在翠柳怀孕了,她必须保持沉默,保持沉默就没有人知道她怀孕,没有人知道她怀孕就不会被计划生育小分队知道。家里像缴电费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懒得和婆婆计较。
蒸笼一样的西屋里,翠柳不停地给女儿扇扇子。翠柳带着身孕搂着这个已经断奶的女儿。女儿的嘴不停地嗫嚅着,她似乎想吃奶,她用小手抓住翠柳的一只奶子想往嘴里塞。翠柳轻轻地把女儿的手拿下来,用本夹子给女儿轻轻地扇,扇,扇……每扇一下,翠柳的心都会心疼一下,孩子跟着她活受罪。
翠柳看着又小又瘦的女儿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她发出“唉”的时候,叹声显得湿漉漉的,像浸了水的白棉花一样沉重。
身旁躺着她的丈夫钟一,一个不到二十三的大小伙子。小伙子浓眉大眼,眼睛有点深邃,从他的瞳仁里能看到诚实而又纯净的世界。翠柳觉得这个男人可靠,就嫁给了他。嫁给钟一的时候,她已是一个二十三岁的老姑娘。那时候钟一还不到二十一岁。
女大三,抱金砖。她在同事的祝福中结了婚。
她爹娘不同意这门亲事,她是顶着压力嫁给眼前的这个男人。
02
天不亮,村西头的大喇叭响起来了。王家庄今天要孕检。
翠柳不能听见喇叭响,不能听见计生主任在喇叭里苦口婆心的劝导。翠柳听见喇叭声她的心就会跟着扑通起来,连带着肚子里的胎动,翠柳就像偷了别人家的东西觉得理亏得很。
明知道怀二胎是违法的事情,翠柳还是怀上了。
不是无意中怀上这个孩子,翠柳说啥也不会生。她从来没有做过违法的事情,这次无意中怀孕翠柳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别人能生咱就能生,别人不怕罚,咱也不怕罚。东西是人挣的,没有人,一切都是白搭。”婆婆在旁边给翠柳上政治课。
“生孩子就像种庄稼一样,得有苗苗,有苗不愁大,没苗指望啥?”婆婆一再给翠柳打气。这个一辈子生了五个孩子的女人就跟铁打的一样,浑身有股打不败的精神。
婆婆说,她们那个年代生孩子,孩子生下来三天就开始纺花织布,孩子不到一岁,她就把孩子拴在裤腰带上去队里干活。
芊蜀黍穗(切高粱穗)一天能芊上百斤。婆婆说,这个时代的小媳妇怀孕、过月子太矫情。她那个时代,都不知道过月子是个啥滋味。婆婆给翠柳说她辉煌时代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亮光。翠柳看着眼前这个铁打的女人时常望而生畏。她滴滴溜溜生了那么多孩子硬是没有落下半点毛病。
翠柳躲起来七个多月,肚子大得像面鼓,翠柳不敢出门。傍黑儿,翠柳去园子里取柴火的时候用一张簸箕挡着自己的大肚子,她怕别人看见她的大肚子,怕好事的人举报给计划生育小分队。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她担惊受怕中慢慢煎熬着。
她躲了七个多月,再熬个把月一个小生命就会呱呱坠地,不管是男是女,翠柳都会把他养起来。
怀孕的这些日子里,翠柳和丈夫曾偷偷地去见一个老中医,她让一个老中医给她号脉。老中医根据翠柳的脉象说,你这胎怀的还是闺女。翠柳不相信,她说,她怀这个孩子的时候和头胎不一样,她让老中医再给她号一遍,老中医慢条斯理地再次把手搭在翠柳手腕上,两根指头按住她跳动的脉搏,脉象细弱。老中医说,再号一遍还是闺女。翠柳很想让老中医说她肚子里怀的是小子。
回到家,她告诉婆婆说,肚子里怀的是闺女。
婆婆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很不高兴。要是再生个闺女不成绝户头了,不中,得把这孩子送人。
饭桌上,一家人商量把孩子送人的事。送给谁好呢?婆婆心里盘算着。送给她娘家老娘家的大表哥?还是送给表姊妹?拐了几道弯的亲戚让翠柳觉得不靠谱。婆婆把翠柳肚子里的孩子当成了小猫小狗。
村里的大喇叭一阵比一阵响得强烈。婆婆探头向门外望去,一双忧郁的眼睛里藏着惊恐。
“送人,必须得送人!要是生下来,就没法过啦!”
“我宁愿搦死也不能送人。”婆婆发出最后通牒的时候,钟一向他娘发出了抗议。正吃饭的餐桌上一片沉寂。
午后天气闷热,两口子躺在地板上,中间的女儿已经睡着了。翠柳手不停地给女儿扇扇子,翠柳的胳膊酸痛。
钟一接过扇子给他们娘儿俩扇。窗外,天阴下来,黑云压顶,似乎有一阵狂风暴雨要袭过来。
起风了,风裹着树叶子胡乱地刮起来。这风来得有点邪乎。
呜呜呜,呜呜呜,风裹着雨在院子里飘起来。翠柳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对钟一说,我有一个初中同学,结婚好几年了不生育,要不我们把这孩子就送她吧。翠柳说把孩子要送人的时候,她肚子里面的孩子动了几下,从左边滚到右边,高低起伏的肚皮像孩子伸展的拳脚。翠柳知道孩子听见他们的对话生气了。
说到孩子要送人,翠柳的眼泪像决堤的口子再也止不住了。外面风雨交加,屋里泪如雨下,这是犯的哪门子咒啊?自己的亲骨肉要送人。
翠柳哭了一阵子感到鼻塞,钟一抚摸着自己的女人感到无奈,他为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和女人感到悲哀。他安慰着自己的女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决不能把孩子送人。
03
笃笃笃,笃笃笃……翠柳家的大铁门被敲得咚咚直响。计划生育小分队工作组的人员来找翠柳孕检,婆婆把有七个多月身孕的翠柳藏在了院子西边的猪圈里。猪圈后边有一个小旮旯,旮旯里有一个用玉米秸堆成的柴火垛,翠柳躲在柴火垛旁边屏住呼吸。猪圈里猪屎遍地,臭气熏天,翠柳窝在里面被熏得头晕。
门打开的时候,翠柳听见婆婆给计生小组的工作人员说话。
“你儿媳妇呢?大喇叭里让育龄妇女孕检你们没听见吗?”工作组的人员质问婆婆。
“呦,我说是谁呢,是计生组的工作人员来了,快进屋喝茶,喝茶。”翠柳佩服婆婆的勇气和应变能力。这个没上过几年学的婆婆要是能多读几年书,说不定能干出一番大事情。
“你儿媳妇呢,她在家吗?孕检哩,村里的育龄妇女都去孕检了,就差你家翠柳没去,赶紧的,你家儿媳妇不去,这不是让别人戳你脊梁骨嘛?”带头的刘大个子对翠柳婆婆粗声大气,显然对翠柳婆婆开门慢有点生气了。
“恁叔,吸着烟吸着烟。”翠柳婆婆从条机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莲花女”让刘大个子抽,其余的几个工作人员每人也抽了一根烟叼在嘴里。
刘大个子抽了一根烟点上,吐了口烟圈说:“这是政策,谁也抗拒不了,媳妇在家赶紧去。不然我交不了差。”其余的几个工作人员在猪圈旁边打转游,时而不时地朝柴火垛那里瞄上一眼。
翠柳婆婆慌忙陪笑脸说:“刘组长,您看孩子不在家,我上哪儿让她去孕检哩。”
“不在家,去哪儿了?”刘大个子疑惑地瞪大眼睛说。
“前年不是生个闺女么,得病死了。媳妇伤心得很,她去上海打工散心去了。”翠柳婆婆撒谎信手拈来。
“哦,还有这事儿?”刘大个子有点不相信。婆婆说:“不信你管去打听。”翠柳婆婆一本正经地给工作人员说自家的苦衷。一阵连哄带骗总算把一帮人员给糊弄走了。
窝在猪圈里的翠柳听着婆婆把计生组的工作人员送出门后,才敢长出一口气。
婆婆出乎意料地撒个弥天大谎,连带着自己的亲闺女。
翠柳听婆婆诅咒自己的女儿死掉时,她心里如同吃了苍蝇一样难受。翠柳想冲出去让计生组的工作人员把她带走,她不想过这东躲西藏的日子,引产掉算了,一了百了。翠柳在柴火垛边是又吓又恨,心里咚咚直跳,头上冒着热汗。
翠柳从柴火垛边走出来的时候,双腿是颤抖的。她除了腿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她没有想到婆婆是这样讨厌女孩子。她怀里的女儿羸弱多病,每天吃不了多少东西,挑食厉害,他们都是给她最廉价的奶粉喝,她这样诅咒自己的孩子,看似给计生组一个满意的答复,实际上暴露了婆婆做人的本性。翠柳没想到自己嫁给了这样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生孩子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想到她现在是偷偷摸摸地生。翠柳这样想的时候,婆婆又来给她出主意,她让翠柳带上女儿去娘家躲几天,以确保她肚子里孩子的安全。
天不亮,钟一骑自行车带着翠柳,公公用自行车带着翠柳的女儿,趁着夜色悄悄地逃出了王家庄。两边的玉米已经一人多高,玉米正在抽穗,大片大片的青纱帐连在一起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一家人走在被青纱帐交织在一起的土路上。各村的大喇叭又开始响了起来。
离娘家还有八里地的时候,翠柳忍受不了自行车的颠簸,她从自行车上慢慢下来,她走到公公前面的车子前,用手摸了摸女儿的小手,孩子的小手冰凉。浓重的夜色让这个才一岁半的女儿挂上了两行鼻涕。翠柳把女儿抱在怀里心疼地给女儿暖了暖小手,她觉得她娘俩像是无处安身的难民。
04
翠柳去医院的时候是在一个大雨过后的上午。
翠柳在娘家躲了一个月,唯恐把孩子生在娘家,出了门子的闺女不兴把孩子生在娘家。翠柳娘说,还是让女婿拉她们娘儿俩回去比较保险。女儿住在姥姥家不习惯,身上起了湿疹,夜里哭闹得厉害。
离生还有十天的时间,丈夫把翠柳娘儿俩拉了回来。翠柳女儿和奶奶分别一个月再见面时,生分得很,奶奶做出要抱丫头的样子,丫头把脸给扭了过去。
“看,给奶奶生分了不是。”婆婆说话的时候,丫头跑向了翠柳。
“妈妈抱抱,妈妈抱抱。”丫头不敢看奶奶。
“翠柳呀,你这得提前生,不然这孩子保不住哩。隔墙的黄寡妇已经爬墙头偷看好几次了,说是找鸡,谁还不知道她放的啥屁。”婆婆不放心地朝墙头那边瞄了一眼。
刚下过雨,村里的土路都是泥巴。钟一开一辆小手扶,后面用铁拖袢固定在架子车上,翠柳和女儿坐在架子车上面去县医院。女儿挡着翠柳即将生产的大肚子。去生产还要带着孩子。把女儿搁家里翠柳不放心。婆婆喂养两头牛,每天都要去地里给牛割青草,没时间照顾孩子。翠柳没办法,只得把女儿带在身边。
丈夫开着手扶拖拉机奔走在去县城的小路上,两边的玉米快成熟了,大棒子紧紧地附在玉米秸上,就像翠柳肚子里的孩子紧紧地附在她身体里。彩色的玉米须已经变成褐色,收获的季节到了。
土路凹凸不平,手扶拖拉机颠簸得厉害。每颠簸一下翠柳的肚子就下坠一下,她觉得她的肚子要破了。她怕孩子会生在这荒郊野地的架子车上。怀里的女儿颠睡着了,翠柳抱着她,生怕再颠着孩子。
车子开了很久。绕过检查站,又走过几个村庄总算入了大柏油路。快到县城时,还要绕过主干道走一些没人走的小路再悄悄混入县医院。
翠柳直接去了姐姐家,姐夫是医生,多少有点面子,生的时候,医生也会不看僧面看佛面。
翠柳和姐夫的关系不太好,不是万般无奈她绝不会投奔这儿来。翠柳母亲因为雨天摔伤了胳膊也在姐姐家养伤。姐夫是骨科医生,母亲的胳膊算是全包给姐夫治疗了。
晚上,翠柳歇息在姐姐家东间的床铺上。钟一开车回去了。翠柳搂着女儿有种寄人篱下的苍凉感。
半夜,翠柳觉得肚子有一阵饥饿感,白天她被手扶拖拉机颠簸了好久,感到身心疲惫。现在才半夜,她肚子饿得不行,她起来对母亲说,肚子饿得很,睡不着觉。母亲说,菜柜里有馒头,你自个吃去吧。
翠柳去菜柜拿馒头吃,翠柳往嘴里塞馒头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流民,一个乞丐,一个没有人可怜的逃难的女人。为了不让肚子饿,不让肚子里的孩子饿,翠柳半夜三更爬起来,像只偷吃的老鼠咀嚼着干啪啪的馒头。翠柳心里有种凄凉感,现在真的是寄人篱下了。
母亲胳膊摔伤不能给她做饭吃,姐姐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本来都是投奔人家,又怎会麻烦人家给自己做饭吃。姊妹已经不是婚前的姊妹了。人一旦结了婚,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再说,因为自己的婚姻和家里人闹得不愉快,翠柳没有任何理由来指责别人对她好与不好。
一个干馒头下肚,翠柳才算睡着一会儿。翠柳觉得这夜好漫长。
天刚亮,钟一来到了姐姐家,他把女儿交给岳母陪翠柳去医院生孩子。
刚要去医院的时候,姐夫从房间里走出来,问翠柳是做引产还是生产。翠柳听见姐夫的问话很生气,当然是生产喽,要是引产何必跑到你们这儿来避难。翠柳生气归生气,她不能表现在面子上,生孩子的时候还要仰仗姐夫和妇产科的医生拉关系呢。
05
翠柳在丈夫的陪同下走进了产科医生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五十岁多岁的妇产科医生,她询问了翠柳的情况。这位医生长得慈眉善目一脸福相。翠柳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医生姓赵,翠柳叫她赵主任,她看到医生胸牌上写有主任字样。
赵主任问得很详细,从月事开始到结束时间,怀孕期间有几次检查,中间有没有什么不适,赵主任做了详细记录。赵主任说,按时间推算离预产期还有九天时间,孩子不到月,生的时候很难生。翠柳和家人唯恐孩子会保不住,只能铤而走险。
赵主任说,她会尽最大努力让翠柳少受罪,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翠柳两口子感恩戴德地拜谢赵主任,说孩子生下来一定会给赵主任买份礼物以表感谢。赵医生笑笑说,接生是她们妇产科的义务和责任,她们会尽力而为。她把翠柳安排在病房里,开始配药给翠柳打催生针。翠柳心里多少对姐夫有点感激,认为姐夫还是帮她的。
上午十点多,翠柳挂上了点滴,刚打的时候肚子里没有异样,催生针打完,翠柳感到肚子稍微有点痛,到了下午肚子好像不行了,翠柳忍着痛不停地呻吟。
病房里有三张床位,中间那张没住人,最南边那张床上躺着一位怀孕八个月的女人,女人很年轻,看起来和翠柳一样大。听口音他们不是本地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是南方人,在这个北方小县城做服装生意。女人怀孕八个月,托关系做了B超,超出来是个女孩。头胎生了一个闺女,这次怀的又是闺女,只能引产掉。那南方女人的亲妈在旁边照顾着躺在床上的年轻女人不停地给钟一说,这都是不得已的事情。孩子八个月了,真是可惜!
没过多久,来了一个医生,两个护士来给那南方女人打引产针,翠柳亲眼看见医生拿着粗大的针管,针头明晃晃地一下子扎在那年轻女人的肚子上……医生说,扎针的时候要扎在胎儿的头上……
那引产女人的肚子像一面战鼓,粗大的针管在鼓上面摇旗呐喊,针管震颤着,震颤着……翠柳不忍直视,她捂住了双眼。
年轻女人、年轻女人的丈夫、医生一瞬间在翠柳的脑子里都成了“刽子手”。翠柳分不清谁是真正的杀人犯。
南方女人发出轻微的呻吟声,翠柳觉得那南方女人真伟大,针打在肚子上也只是轻微地呻吟。
翠柳不如南方女人坚强,她肚子里面的孩子现在正翻江倒海地折腾。在药物的作用下孩子是痛苦的,是无奈的,他的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翠柳肚子里的孩子就如一棵不熟的瓜硬生生地给拽了下来,连带瓜秧,连带土地,连带血淋淋的一颗心往下催生……翠柳眼里痛得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用双手抓住铁床栏杆,铁床被抓得吱吱响,翠柳头上冒着汗,枕头溻湿了半截。钟一说,生孩子的翠柳像练武的大内高手在发出强有力的内功……钟一的手被翠柳差点给捏出骨头来。
到了半夜,南边床上的女人在药力的作用下发出阵阵狂叫,如杀猪一般。南方女人的水乡温柔被引产的钟声给敲得支离破碎。
北边床上的翠柳痛得躺不住了,医生说孩子在往下走,翠柳必须动起来,痛也得动起来,这样才能生得快。翠柳身上披个被单,宽松的内裤没有一点正形,她顾及不了形象。翠柳从床头游走到床尾,又从床尾游走到床头,每走一步都惊心动魄,肝肠寸断。翠柳身上的每根神经末梢被痛了个遍。
翠柳被折磨得像战场上打败的残兵败将,没有了少妇应有的尊严和气质。少女时期的唇红齿白,少女时期的前凸后翘此时在产房里都成了梦幻和泡影。
她内心诅咒着自己的狼狈,诅咒着自己的丑陋。生孩子的孕妇为什么会痛得这么惨烈?
铸造生命是男人和女人共同谱写的神曲,受罪的为什么单单是女人?
孩子啊,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你不要再折磨为娘了,你快来到妈妈跟前吧,妈妈知道对不住你,可是没办法呀!孩子。翠柳双手捂住肚子不能再动弹一步。
丈夫钟一看到为他生孩子而受罪的翠柳,已经偷偷几次去走廊上流眼泪。病房对面就是妇产科主任的办公室,钟一找了几次主任,主任说,你媳妇难产,生了这个千万不要再要生孩子了,给你家属先用些镇痛药吧。
06
产房里,翠柳痛了三天两夜终于生下一个男孩。
助产护士说,恭喜恭喜,是个男孩。
钟一听说翠柳生个男孩,激动得不知道到说啥好。一直对赵主任和护士说,谢谢,谢谢,谢谢!
钟一双手合十,呆呆地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那个幼小的生命,那个被医生拍打脚底板才会发出哇哇哭的生命。他唯恐谁会在一瞬间给他抢走,又唯恐有人给他抱错。
他把翠柳从产床上抱起来送到病房,送翠柳的时候,儿子被护士照顾。安顿好翠柳,他又飞奔去抱儿子。
他终于有了儿子,这个二十三岁的大男孩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超生二胎注定巨额罚款,他不知道他微薄的工资何年何月能交齐上不封顶的超生罚款。
南边病床上的女人半夜里掉下来一个成形的孩子,八个月的死胎掉在地板上,女人身心俱碎。
半夜里,那个引产女人的母亲叫醒了值班女医生,值班医生不耐烦地说,扒住屁股把她抬出来。女人丈夫和母亲扒不动女人,那女人没有力气去产房,直接把孩子掉在了地上。
女人的亲妈拿纸巾给那引出来的孩子翻个过,看到和B超结果一致才算死了心。
翠柳被她们的大呼小叫整得一夜无眠。她觉得那引产的女人好可怜。旁边她的丈夫和她的母亲叽里呱啦地说着他们的地方方言,翠柳一句也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翠柳觉得那女人的丈夫真是少根筋,老婆痛成那个样子,他居然还能睡着觉。
这边翠柳的丈夫用一根筷子头一点一点地给他的儿子喂糖水,筷子头续到儿子嘴边,小家伙居然知道吮吸,提前生出来的孩子也算是正常的,翠柳这才放点心。丈夫给儿子喂糖水的时候,翠柳觉得她好像给丈夫生了一个玩具,一个大男孩在摆弄一个小男孩,内心里充满喜悦感。
翠柳挂着吊针,门口来了她的妹妹,怀里抱着丫头,丫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妈妈身边多了一个小宝宝,她生气地把手中拿着的一只小凉鞋朝弟弟扔去,差一点砸到弟弟的头。丫头以为爸妈不要她了,在小姨的怀中她有想逃出来的恐惧感。翠柳叫了叫丫头,丫头不理,生分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女儿。让她躺在身边看看弟弟,才算勉强露出笑脸。
那家引产的女人已经起来吃她母亲给她做的鸡蛋羹,鸡蛋羹是在医院的伙房里让厨师单独给做的。翠柳饿了,钟一去伙房让厨师做了鸡蛋面,翠柳吃不下咸的东西,一碗面倒进了丈夫的肚子里。翠柳吃起了鸡蛋糕,病房里那个来瞧看引产女人的房东大姐说,过月子可不能吃鸡蛋糕,要拉肚子的。翠柳止住了口里的鸡蛋糕,不知道该吃什么好。她正发愁该吃什么饭的时候,婆婆公公来医院看她了,她是听说生了一个小子才来的。
婆婆眉开眼笑,伸出右手拃了拃小孙子的身体说:“看俺这小孙子,富态得很,三拃零五指哩。长大还不是五大三粗通天的个子。哪像他爷,跛脚腿,门扇脚,矬哩没有一分钱的人形。”
老爷子听老太太数落他,坐在那里只是嘿嘿嘿地傻笑,眉眼里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07
翠柳生下儿子一星期才回家,儿子刚生下时不能受到惊吓,孩子听到响声会浑身颤抖,有人从楼上豁下一盆水,哗啦一下子,孩子听到响声猛地打个寒噤,没有响声时孩子也会时不时地颤抖一下。
翠柳两口子以为是打催生针打出了毛病,住在医院不敢回家。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医生说孩子没事了他们才敢离开医院。
立过秋的七月刚下了一场雨,夜里有点凉爽。钟一用手扶把她娘俩从医院拉了回来。钟一照顾女人不内行,给翠柳掖被子掖得四面漏风。翠柳感觉头上有凉气乱窜。翠柳搂着小宝宝躺在车上一路颠簸。
女儿早几天被公公婆婆带回了家。翠柳他们到家时,天黑透了,女儿还没有睡。丫头看见小弟弟慌忙跑到跟前用小手摸弟弟的鼻子,又在弟弟脸上亲了一口。婆婆说,一窝老鼠不嫌骚,两窝老鼠骚死猫。翠柳嫌婆婆说话难听,心里想谁是老鼠谁是猫,翠柳没有反驳,月子里还要老婆婆伺候呢。
村里风声紧,大喇叭没有停止过。村里负责抓计划生育的老刘时常村东头溜达到村西头。大背头梳得油光粉亮,背着手在村里踱步。
翠柳家生孩子的事到底还是让村里好事的人给捅破了。虽然翠柳不让孩子哭,一哭就赶紧奶孩子。翠柳家的反常状态还是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
村里有个叫黄桃儿的,是蛤蟆的媳妇。黄桃儿和翠柳是同一年嫁到王家庄的,现在翠柳生了二胎,可把黄桃儿给气坏了。
黄桃儿说:“俺俩是一齐嫁到这个村的,人家生俩,俺生一个,你说上哪说理去。不公平啊不公平。奶奶个腿,人家能生,俺也能生,明儿俺也生他三五个……”
“有本事生,你得有本事养,还得有本事让上边罚,不怕扒房,不怕结扎。有本事你爱生多少生多少。没人管你和蛤蟆床上的破事儿。”
和黄桃儿拉家常的几个妇女坐在门口的砖头上闲磕牙。
翠柳婆婆从她们跟前过时没有一个人和她打招呼。翠柳家生个孩子就好像吃她们的喝她们的了。翠柳婆婆走过去,几个妇女噘嘴、卷翻白眼。翠柳家生了一个儿子好像侵犯了她们的利益。
挨墙的黄寡妇听小道消息说翠柳生了儿子,赶紧去翠柳家借筛子一探究竟,说是小麦生虫了要借筛子筛一筛。
黄寡妇去翠柳家的时候,翠柳婆婆慌忙迎上去给黄寡妇打招呼,翠柳婆婆故意放高声音让屋里的翠柳照顾好孩子千万不要出声,一旦孩子查出来,扒房、结扎少不了。
翠柳在屋里听到婆婆的咳嗽声,知道外面来人了,立刻装出家里没人的样子。黄寡妇拿起翠柳家的筛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走。婆婆走进屋里对翠柳说,这好事的黄寡妇真是个心不平的主。
翠柳对婆婆说,这家里养个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总会有哭声的,整天这样躲也不是个事儿啊!
“要不等满月后还是出去躲一躲吧。”婆婆又来了。
“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吗?再说了,整天东躲西藏的对孩子的成长也不利。”翠柳对出去躲避持反对态度。
“不躲就得扒房子,不躲就得结扎,就得罚款。罚款上不封顶哩!家里哪有恁多钱让上边罚,你说是不是?”婆婆想想还没有成家的小儿子,认为不能因为翠柳生个孩子把家给败光了。要是扒了房子,小儿子娶媳妇可没有地方了。
08
翠柳的儿子三个月时,被翻了出来。翻出来的时候,蛤蟆站在大街上看笑话,面对翠柳家翻出孩子的狼狈相蛤蟆嘴里不停地放着狠话:“像这超生户得使劲罚,既然罚就罚冚他们。”翠柳在院子里听得真真儿的。她能听出蛤蟆心里对她们一家人的恨。她不知道蛤蟆家为啥恁恨她这一家。
翠柳想,计划生育超生认打认罚是她自家的事情,和别人无关。别人这么恨他们也许是心里看不惯她家超生,心里又羡慕又嫉妒,罚款时就想让上边的多罚些。蛤蟆媳妇早就吵吵着要生二胎,他家的二胎没生出来,心里自然不平衡。
孩子被翻出来得去结扎。
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啸,风吹在脸上像刀割。翠柳心里窝火,她生气地向镇医院走去,儿子躺在床上一阵哭闹,婆婆在院子里呼天喊地诅咒说哪个天杀的举报了她家。
面对手术台翠柳不怕死,她已经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生女儿时她得膀胱炎生不如死;生儿子时打催生针难产;女人所有的苦难和不幸让翠柳尝了个遍。在家这几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生活的艰辛把她逼得像个木偶,她没有了思想和斗志,她觉得自己结扎若是出了医疗事故,也许是个解脱……只是苦了孩子。想到这里翠柳心里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翠柳想着她短暂的人生,她才二十六岁。结婚晚的还没有成家,而她却把人生的酸甜苦辣尝了个遍。
关于结扎,翠柳婆婆不允许他的儿子去,她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翠柳生孩子九死一生,受了那么大的罪,现在孩子给翻出来,去结扎,去受罪的还是翠柳。
翠柳婆婆一直嫌弃翠柳娘家不帮她,要是她的娘家人护住翠柳,她哪能去结扎,孩子哪能给翻出来。
翠柳领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去娘家躲几天。镜子中的翠柳皮肤干涩苍老了很多,她才二十六岁,看起来像三十六岁那么老。去娘家的时候她没有礼物给娘拿,路上捡了一条鱼,那条鱼是别人赶集的时候掉在地上的,她送给娘鱼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娘说,老天爷看你没啥拿,是可怜你才让你捡条鱼。娘没有看不起翠柳的意思,翠柳听着娘的话还是感到扎心。
两个孩子夜里总会哭闹,爹睡不好觉会发脾气,免不了会吵孩子。爹一吵孩子,翠柳就觉得爹看不起她。她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心里总想回家去。娘家已不是她的家。哪个才是她的家?她嫁到婆家三年,娘家对她来说有种三十年的陌生感。爹娘不再像她小时候那么疼她,不再像她小时候那么爱她,在爹娘眼里她好像是一个外人。她觉得她和爹娘生疏了很多。想起有家不能回,孩子又哭闹不止,翠柳感到分外伤心和无助。女人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孩子?人世间的千难万苦好像都施加在她一个人身上。
爹病了,说是孩子给闹的。翠柳一狠心带着孩子回来了,回来就得去做节育手术,不然就得扒房子。
现在,翠柳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害怕、无助而又无可奈何。
冰冷的手术器械,粗大的针管在她眼前摇来晃去,医生在她肚皮上打麻药的时候,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那块生儿育女的土地在一片冰凉中失去了知觉。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她的肚皮,像撕破布一般,呲,呲,呲……
翠柳肚皮上冒着热气,像小时候厨房里母亲刚掀开的锅盖,里面有红薯、毛豆、茄子……翠柳看着那股热气,盘旋上升,上升盘旋……手术室里浓重的来苏水味充斥着她的鼻腔。小时候她最怕进医疗室,闻见来苏水味她就胆战心惊。现在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像只羔羊,她无力挣扎,只能顺从地完成这项伟大而又充满艰辛的任务。
09
迫于生计,儿子两岁的时候,翠柳抛下儿女坐上了南下的列车。翠柳走的时候,没有人送她去火车站。丈夫不同意她出去打工。
“你出去孩子咋办?”钟一问翠柳。
“就你那每月的仨瓜俩枣还不够吃饭的,我不出去打工罚款咋办?”翠柳质问丈夫。
面对上不封顶的罚款,丈夫微薄的工资难以支撑。
翠柳出门的时候两眼红红的,她不忍心撇下孩子,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她只能恳求婆婆对自己的孩子多多费心。临出门的时候她吻了吻还在睡梦中的孩子,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翠柳从出家门一直哭到火车站,从火车站哭到坐上火车,她流了一路的眼泪,翠柳的心疼得不能自己。她哭的时候,火车上有乘客呆呆地看她,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苦痛,没有人知道她哭的缘由,没有人可怜她,没有人安慰她。后来她不哭了,她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出门不是流泪的,不是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么。
这次出门她只是探探路,看有没有更好的发展空间,要是有更好的渠道,丈夫就会辞职下海,他们两口子都会出去打拼,带着他们的儿女。等他们有钱了,别说是小小的罚款,就是天塌下来不是还有大家顶着嘛!被罚的又不是她一家。
翠柳坐了一夜火车,来到了山清水秀的江南,她走进了一家服装厂。面试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这个老板娘好像在哪里见过。经询问才知道服装厂的老板娘竟然是病房里那个做引产的女人。翠柳刚刚知道那老板娘姓房,是这服装厂的女主人。翠柳觉得她和老板娘有缘分,分别两年的时间,人家已经混成了老板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房老板做过引产手术后,没有再要孩子,她的女儿和翠柳的女儿一般大,已经上学前班了。说起女儿,翠柳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心里不免一阵难过。
翠柳没有打过工,更没有进过服装厂,一切都得从头做起。房老板对她不错,好歹是一个病房相处过的女人。她每个月给翠柳开八百块钱的工资,管吃住,节假日还有红包。过年要是不回去工资翻倍。
翠柳能吃苦,服装厂的活儿她不觉得苦。她觉得老板娘吃过的苦才叫苦,她引产的时候受了那么大的罪,创业的时候东奔西跑,现在房老板从翠柳老家的小县城回到了江南老家,一个卖服装的老板娘摇身一变成了做服装的大老板。翠柳觉得房老板才是她心目中的榜样,翠柳也要像房老板那样,虽然她现在还是一名无名小卒。
她要好好工作,学到技术,有一天她也希望自己能像房老板那样在老家开个服装厂,挣很多钱,招很多工人。她和她的孩子不再被别人瞧不起。想到这儿,翠柳心里充满希望,她仿佛看到她已经成为老板娘的样子。面对那些砸门吆喝问她要罚款的人员,她用小眼看他们。想到这儿翠柳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笑她自己在做梦。梦是要有的,要是连梦都不敢做,又怎么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翠柳坐在平车旁,呲,呲,呲……翠柳瘦弱的身影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