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后,我带着小屁孩儿回妈妈那里去。 在长途汽车站买了票,又等了两个多小时,车子终于开动了,窗外高楼林立,道路两旁的树因为清晨下过雨的缘故,在阳光下发出浅浅的绿光。 小屁孩儿兴奋地摸着窗户,或者抓着前面的座椅背来回折腾,终于他累了,睡着了。我看着他,那张小脸,心里默念,爸爸,我回家了。 但是,你却不在家了。
车行驶着,两旁黛绿的山向后倒退着,有时穿过长长的隧道,穿过桥梁,白雾飘散着,如同仙境。我凝视着,拿着手机,想起从前,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你要打多少电话,问我在哪里了。我也总是嫌车开得太慢,带了好多给你和妈妈买的冬衣,想早点看到你们开心的样子。 现在我的手机里,你的号码躺着,再也不会来电。
车到了服务区了,停的刹那,小屁孩儿迷糊地睁开双眼。他醒来不哭不闹,有时候会冲我笑。自从他出生的八个月来,他很少给我带来麻烦,总是很乖很乖,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你在保佑他, 你的孙孙。我带着他下了车,透透空气,到处都是卖柚子和烤鸭的摊位。往常,我会买些带回家,然后听你说,啊,这个鸭子有什么吃头呢。 然后家里来了客人,你又会很高兴地说这是我女儿带回来的鸭,你尝尝。
回到车里,妈妈打来电话,说要不要来接我,我说当然不用啊,我到时打车回来就好了。妈妈说好。 往常的每一次,除了最后一次我回家,你都早早在车站等我了。我一下车,你看见我,不说话,只是接过行李,在前面走。那个时候我竟然偶尔也会觉得尴尬,是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中间又间隔太久。一开始,我们还不习惯说什么。但是跟在你身后的我,心里暖暖的。而最后一次我回家,你躺在医院里,见到你的那刻,我还是没忍住,哭了。你说,这个女呀子,哭什么呢,我只是体内积了寒。 哪里是积了寒呢,我早早地知道了真相,最害怕的就是你倒下。
车到站了,我也松了口气。 下了车,才发现下着小雨。出了站,很快上了一辆出租车。 车沿江边行驶着,在这座小城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最亲的人,然而我的叛逆,一开始,却无法将我固定在这里。有些地方,只适合来来就走,却又终身惦记。 这让我脑海里响起了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悠扬的旋律,包含了太多内容和情感,只看看窗外一个小场景,回忆里取一个小片段,配上它,足以让你红眼眶。
回到家了,看到妈妈了,她很开心地抱过她的小孙子,只念着“mimi孙儿,mimi孙儿”,意思就是最小的孙子。我弟弟还有两个孩子,大牛牛,和小牛牛,两个都长得调皮可爱,曾经是我爸爸的心头肉。 我想,他走的那刻,终于可以对我放心,他有了一个给他打洗脚水的女婿,还有一个怀胎两月的孙子,是的,我有了归宿,那是他几年来的心病,做子女的,究竟要给父母添多少白发,才会终止。
晚上舅舅也来了,我们一起吃饭。他看见我说,你太瘦了,简直就是皮包骨,假如你爸爸看到了又会说你。然后不停往我碗里夹菜。 小屁孩儿坐在小车里拿着小玩具玩耍,“要是你爸爸看到这个娃儿该有多高兴”舅舅又说了一句。我抬起头,冲他笑笑。 吃完饭,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中央三台,依旧是些综艺节目,载歌载舞。 “你爸以前喜欢在这里抽烟”舅舅指了指对面的房间说,“我让他一根烟作三次抽,他说我晓得—我还有什么活头哦,然后一根烟慢慢吸到底。”泪水终于从我的脸颊流下来,甚至我哭出了声音,惊动了在厨房洗碗的妈妈。她走出来,慌慌张张。舅舅回过头去,“我们只是拉家常,这个女娃子。”我抹去眼泪,冲妈妈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她才又回到厨房。其实最苦的是她,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一个人和你朝朝夕夕相处几十年,突然走了剩下你一个,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不敢想,她常常失眠,吃得更加清淡,我都知道,除了打电话视频,有空回家看她,还有在她面前坚强,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去呵护她,她才五十岁,以后的人生,再难,她还得陪着子子女女走,她说那是她的责任。
爸爸走后,我曾经疯狂地查找人去世了会怎么样,是否真的有灵魂,是否真的会投胎,是否真的有乐土,他究竟去哪里了呢,还会和我们有联系吗?我多希望还有,多希望。希望他摆脱了肉体,灵魂自由自在,他可以真的在天空里看着我,而我也能抬头看见他。 我想他是希望我快乐的吧,也希望我明白生命有限,应当好好珍惜每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