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2017年10月23日,我和鲁迅文学院的同学们受仲凯兄的邀请在天津采风。下午5点多收到同学阿宝的微信图片,那是阿宝和他一位中科院朋友的对话截图,对话里告知了中科院人类研究所所长周忠和的电话。随后,阿宝附上留言----
小奔:没有找到吴老家里的直接电话,但中科院的朋友找到了他们的所长,让你联系周所长试试。
接着,又一句---
吴老依然健在。
看到微信截图时,我便开始屏着呼吸,手心开时潮潮地出汗,直到看到“吴老依然健在”这句话时,泪水顿时盈满了眼眶。吴老,我终于找到他了!旁边的同学们欢笑嬉闹的身影模糊起来。我赶紧转过身去,使劲眨眨眼睛,咬着嘴唇,深深地吸口气,不让泪水掉下来。给阿宝回复:“太好了!!谢谢阿宝!”。人有时候太激动,太多话,如浪涛倾涌,却反而堵在那里不能很好的流淌了。
吴老,即吴新智,是当代世界著名的古人类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虽然我们一个在偏远的鄂西北,一个在首都北京,但是一次机缘相识,让他成为我成长道路上一位非常重要的人。
我的家乡湖北郧阳,位于汉江中游,北枕秦岭,西靠大巴山,南望武当,汉水环抱。这里有世界稀有的恐龙龙蛋共生化石群,有自夏朝起四千年历史文化不断代的辽瓦店子遗址,有距今100万年的“郧县人”头骨化石。这里是一座人类历史和文化的丰富宝藏,也是世界考古学者们多次走进的一块神秘之地。
认识吴老是2010年6月,郧阳(当时为“郧县”)召开“郧县人”头骨化石发现2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中、美、韩等国内外50多名专家来到郧阳,吴老担任会议主席。我作为此次会务组中的工作人员,参与了会议的服务工作。研讨会上,已82岁高龄的吴老,精神矍铄,逻辑缜密,用法语、英语和外国专家们流畅地交流,头上的每一根银发都好像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会议结束的那一天,会务组要我负责送吴老和他的学生一行到十堰火车站。
一路上挺开心。吴老的年龄比我爷爷还要大,对我这个给他送行的“小朋友”很是和气慈祥,饶有兴趣地问我的工作生活情况,问郧阳的历史文化和经济社会发展情况,我呢,一派“童言无忌”的自在和轻松,他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稚拙的思想和语言惹得吴老一阵阵呵呵的笑。吴老渊博的知识和长者的爱护也让我更加的敬佩和温暖。
他笑着说:“你这个小朋友真是可爱呢,也没有什么礼物好送你的,就送你一句话吧----随遇而进,积腋成裘。”
“随遇而进,积腋成裘?”我似懂非懂的望着他,心想那“随遇而安”我知道,这“随遇而进”倒是新鲜。
“对,你这个小家伙刚说的一些观点是《菜根谭》里的吧?我觉得那是五六十岁以后才看的书,你不能太随遇而安,在机遇没来时,要认认真真把每一件小事做好,机遇来临时,不要躲闪逃避,要抓住机遇向前奔跑……”老吴老送的话,贵过千金,我连忙道谢。青山连绵,汉水如带,似一帧帧画卷在车窗外奔跑而过。吴老的话也如一匹马,在我的脑子里一遍遍驰踏。
中途绕道相邻的郧西县,陪吴老一行看了那里的两处古人类化石遗址,午饭前郧西县委宣传部的领导请吴老在留言薄上题字,末了,吴老对站在一旁观看的我说:“来,你可算是我一个忘年之交的小朋友了,我得把那句话写下来,送给你。”随后,认认真真的在一张A4的打印纸上写下了“随遇而进,积腋成裘”八个字。这真是意外惊喜,我赶紧接过收好。
下午,与吴老一行在十堰火车站告别。其时,我和吴老都不知道那八个字,会对一个山里丫头带来什么深重的影响,也不知我们能否还能相见。在我们的人生中,有太多的相遇,是永不再遇,有太多的再见,是永不能再见。
此后和吴老一别七年,开始时有邮件往来和节日时的电话问候。从工作到生活,从子女教育和文学写作,所谈甚广。吴老总是以一位长者的爱护给予耐心的引导。吴老虽不从事文学,但国学的底子很是扎实,而且身具一位科学家的严谨认真,每每写给他的信件,他都会认真回复,并且对其中的不当或值得商榷之处一一列出,提出指导和建议,令我非常敬佩。
直到有一天,忽然发现吴老的电话打不通了。此后,打过很多次,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后来,便不敢再打了,以吴老的高龄,我不免往令人伤感的方向去想,我害怕我哪天打通了,却听到吴老不在的消息。虽和吴老失去了联系,但吴老思想的影子却一直和我相伴,甚至时间愈久,影响愈深。
吴老临别时赠的那这八个字,繁体,质朴,虽不及书法家的字好,但其意义于我来说比任何书法家的字都要珍贵无比,我把它装裱到一个小镜框里,一直放在我的书房最醒目的位置。吴老的话,像是一粒种子,悄悄植入我思想的土壤。亦如头顶的那轮太阳,引照着我一路前行。
七年来,我的文学写作开始真正的回归,那八个字的指引融入在我每获得一点点小小的进步和收获中。一直想要一个喜爱的笔名,也来来回回用过好几个,最后也许在冥思苦想的某一刻还是老先生给了指引,有了!就叫“小奔”!
随遇而进,积腋成裘。
小奔,小奔。一路奔跑,但也不要太过用力。
不虚妄,不逃避。积极阳光,脚踏实地。
那八个字如一个蓄藏着蓬勃能量的母体,从中诞生了一个新的生命。
今年9月,我来到鲁迅文学院学习。这是一个圆梦的地方,是一个梦想重新启航的地方,也是一个有更多遇见的地方,遇见让你惊喜感叹的世界,遇见一个新的自己,遇见仿佛时空之外的遇见,还会有什么呢?
鲁院的学习生活,让我们感到一个作家受到的真正尊重甚至是宠溺。开学第一天,我发现这里的席卡和我们平时会议中的席卡不同。上面是本名,下面是笔名。而且我很快又发现,全班有笔名的同学中,大家对我的“李小奔”记得最快最牢,原本的那个自己,被放置到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在鲁院学习的日子里,难得宁静的时间,纯粹干净的空间,平时被琐事碾压得碎如流絮的心,在一点点聚拢,一寸寸被开掘。
小奔,小奔……同学们的一次一次呼唤,唤起了我心中埋藏着的惦念。在很多个行走在京城的时刻,低头凝目的瞬间,吴老的身影一次次闪现。我再次拨出了那个久违的号码。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过几天再打,还是关机。
好吧,这样也好,关机总比“空号”好,总还是给我以希望的。
念念不忘,总有回响。天意巧合,在一次聚会时,我无意中和阿宝聊起吴老,热心的阿宝托朋友绕了一大圈,终于帮我联系上了吴老。真好!这些年,在一次次的感慨与怀念时,在用这句话再去鼓励其他的朋友时,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提起过吴老了,冥冥之中是上天有所感知吗。
吴老在开门的那一刻,马上开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一别七年,吴老的容貌和从前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89岁的他看起来像平常六七十岁的人。天冷了,给吴老带了一条围巾。他像一个孩子似的站在那里,欢喜地让我给他戴上。
说起我的笔名李小奔和七年前临别时他赠我的那话话。吴老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科学的道路》下卷,那是2005年出版的一本中国科学院院士的一本生平合集。吴老翻到1118页,那一篇文章的标题赫然写着“随遇而进,积腋成裘”!这篇三千多字的文章里,讲述了吴老从出生、求学,到工作、科研的故事,是他总结自己一生的一篇简短自传。
快速的浏览完这篇文章,我欢喜雀跃地抓着吴老的手说:“我一直以为您送我的那句话是您临时才想起来送我的呢,原来是您之前就写在这篇文章里的啊?!”
吴老慈祥地笑着:“是啊!这句话是我对自己人生几十年的总结啊!”
真是太棒了!我找到“小奔”这个名字的根了!吴老是把他几十年人生总结的经验给了我啊。就像《天龙八部》里的虚竹小和尚,无意间被灌输了无崖子的毕生功力一般,这是多大的一笔思想财富,这是多么宝贵的人生加持!
喝茶,聊天。阳光正好从窗外照进来,洒在窗口摆着两排花草绿植上的木桌上,然后又从那木桌上流淌到下面的茶几上,那上面摆放着两具头骨。若是在别处忽然看到那头骨,定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但放在吴老的屋里,一点也不令人害怕。我走过去,好奇地拿起那头骨观察。吴老笑着说:“好多人都怕呢,你不害怕呀?”
“不怕呀,您不是一天到晚都看着他们吗?和您天天对话的,必定是有着您的祥瑞和灵气的,我不用害怕。这头骨上几道纹,是原本的,还是受伤了的?”我问吴老。
吴老耐心地给我解释着。89岁的吴老,思维清晰,逻辑严密,语言流畅,深具一位科学家的职业素养。直到现在吴老仍然坚持每个星期周二、周四去研究所上班,平时在家里也严格遵守作息时间,从未停止过学述研究。
已近黄昏,该回学校了,给吴老一个暖暖的拥抱,约定好下次再去看他。回来的路上,激动的心情仍然难以平复,内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充盈。和吴老再次相见,已经超越了一般故人重逢的喜悦,那之于我来说,更像是一次朝圣。所有的惦念都融化在冬日暖阳的指尖,热爱的理想找到了扎根的土壤,最美好的花儿绽放得那样简单快乐。
曾有位同学说:“发现你很喜欢和老人们在一起啊”。是呢,丰子恺常说:我的的心为四件事所占据,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老小,老小。如果说每个孩子都是散落在人间的天使。那每一个老人便是经过涅槃,又再次轮回了的天使,如果这个老人又深具智慧,那就是天使中的天使了,身披祥光,充满能量。他们可爱简单,又渊博厚重。
时光不老,岁月不忘。
吴老的赠言给予我的精神指引,融注在了“小奔”这个名字里。而之于作家这个称谓,我从最初觉得它崇高无比,后来知道它其实就象农民下田挖地,工人进车间拧螺丝一样,只是另一种劳动方式而已。再到现在,即使我看到它的平常,甚至也有它的尴尬和不堪时,仍然乐此不疲地阅读、思考、码字。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在写作中的慢慢成熟。
我想起《金蔷薇》中的那句名言:“我们的创作旨在让大地美丽,让号召人们为幸福、欢乐和自由而斗争的呼声,让人类广阔的心灵和理性的力量去战胜黑暗,像不落的太阳一般光华四射。”
这当然是一个作家的最高理想境界,和最幸福的事情了。
在写作的道路上,我会努力成长为一棵玉树临风的白扬,或是一棵挺拨高洁的青松,但也可能是一株个子不高,却生机勃勃的小草。
我想,即使我是一株小草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我就每天迎着太阳起早,清晨头顶晶莹的露珠,傍晚在霞光下舞蹈。若是哪一天,开出一朵朵花儿,小小的,静静的,美美的,那也是极好的。
因为,每当我抬眼望去,我会看到中国文学的土地上,有一座座峻拔的高峰,一棵棵参天的大树,也有一望无际,生生不息,蓬勃浩荡的大草原。
这,是多么美丽的一幅文学图景。
这,就是小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