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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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师,我该不该要孩子?”徒弟安俊烨刚刚问的这个问题,在同是下等人李在敏的脑海中,始终不肯让出最前排的位置,而且,它正变得越来越清晰,扰得李在敏又非得面对它不可了。

  半小时前,徒弟就已离开病房。而李在敏在他的病床上,就这么静静地又坐了半小时。他眉头紧锁,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对于答案,他曾那么笃定,后来又那么疑惑,再后来又那么笃定。可今天,当徒弟问出时,他以为他可以笃定说出答案,可话到了嘴边,却发现说不出口。苦恼占领了他的心,然而不是为着96岁的自己,在不到三个月时间内,就会因为癌症离开这世界,而是为着,他不知如何给视如己出的徒儿给出建议。

  李在敏感到病房里的空气闷热、污浊,惹得他头疼,他就下床,趿着棉拖鞋,迈着蹒跚的步子,慢慢地穿过狭小、阴暗、肮脏的过道,踱过十来个病友的病床,来到这房间那扇唯一的、小小的窗边。他费力地把窗推出一条缝,窗外湿冷的空气就立刻窜了进来,吹得他头顶上仅剩的几根银发飘了起来。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深冬的空气,虽冷,却使他清醒了不少。他把胸前的睡衣合紧,慢慢抬起他那几近失明的眼睛,看着那片灰黑色的天空。“看来,今天,又是见不到太阳的一天。”不过,在这2223年,太阳躲在留着泪的乌云后,是再平常不过的,反而,太阳把它那金灿灿、暖洋洋的外衣,展示给人类,才是稀罕事。

  “孩子……”李在敏心想,显然那个问题还没放过他,“如果,当年,我和智妍要了孩子……生活会是什么样呢?”他想起了三年前先他一步离开人世的妻子,在他心中,苦恼就主动让出一半的位子给了哀伤。

  他继续想道:“嗨,我已经活了96年,活够了……是时候,跟这个世界说再见了,去见你这个老太婆了……不过,安俊烨那孩子,那么善良、勤奋,我该怎么回答他呢?怎么选择,才是对的呢?智妍……当年,我们真的……选对了吗?”

  他想着,想着,脸已经被眼泪打湿。细细的泪珠,顺着脸上深得像雕出来的皱纹,滑到下巴,一滴接着一滴,摔落在窗台上。

  他想起,他曾经,也是一个孩子,在一个快乐的家里。

  二

  2127年,李在敏在产房里发出他的第一声哭声,父亲握住母亲的手,一起温柔地看着小小的他,哭着笑了。

  八年后的同一天,家里,在李在敏面前,摆着一个大蛋糕。父亲李世石、母亲金恩善、比他大三岁的哥哥李正哲,还有比他小两个月的邻居宋智妍妹妹,围着大蛋糕和他,给他唱生日歌。他闭着眼睛,偷偷许愿——长大以后要和宋智妍妹妹结婚。生日歌一唱完,他就立刻睁开眼睛,像是要坐实他的愿望似的,鼓足一口气,一下子吹灭了八根蜡烛。马上,哥哥和宋智妍妹妹就用蛋糕上的奶油,把他的脸变成了花脸。

  父亲李世石个头不高,只有170cm左右,但身子很壮实。李在敏小时候常想,如果有一根顶粗的铁棒,放在父亲面前,父亲或许也能徒手把它拗弯。父亲总是很忙,他每天很早就出门,很晚才回家,周末也常去公司加班。李在敏小时候,总是盼着父亲周末不加班,这样,父亲就可以照例给他讲一些即兴编的、幼稚的、却总能惹得小李在敏瞪大了眼睛听的故事;或者,一家人就可以一起到公园的草地上,踢足球、玩飞盘、打羽毛球;再或者,碰到节假日,一家人还能去远些的地方,爬山、钓鱼、跳进河里玩水。父亲陪自己的时间不多,可是父亲对自己说的话,李在敏却最记得清:“宝贝不怕,有爸爸在,宝贝就什么都不用怕。……”、“你是男孩子,是男子汉,要坚强、上进、善良、孝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拼。……”、“努力读书,长大以后,要当一名科学家,兴许,能改变家族的命运,成为上等人,爸爸也会努力,我们一起努力!……”、“孩子,只要尽力了,有些事,没做到也没关系。我们一代接一代地坚持,每一代进步一点点,就算你没做到,你的孩子也没做到,也许,你孩子的孩子就做到了。……”

  李在敏的父亲,在一家制造企业从事AGI行为审查的工作,他是一个小组的负责人。从李在敏记事起,大多数下等人都是从事这样的工作,而真正一线的工作,都是由AGI机器人处理的。大概是人类不放心AGI机器人的行为,所以需要人类来审查AGI机器人的行为有没有出格。这样的工作,并不需要太多技术和知识积累,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工作,对于下等人来说,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从事的。母亲金恩善,在生了哥哥李在哲之后,就丢了这份工作。

  在李在敏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在家里,做家务、辅导两兄弟的作业。他常常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窗边,忧愁在她标致的五官上,画下几道难以察觉的皱纹。长大后,李在敏才明白,母亲是时常担心父亲的身体,他一人拼命地工作,以用那微薄的收入,撑起这个家。母亲一直希望重新工作,可这是枉然的。因为,大多数企业,会选择将生育的女性裁掉,替换成更年轻的员工,以保证效率,而生育后的女性,往往也不会被企业重新聘用,因为企业会认为她们会因为需要照顾家庭,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从儿时起,哥哥李正哲一直是他的偶像。有一次,李在敏在家附近的篮球场,被比他年纪大得多的孩子羞辱了。回家后,哥哥一得知,就立刻带着他,回到那个篮球场,和那个 “球霸”来了场单挑。哥哥在比他还高半个头的“球霸”面前,秀出了无解的连续变相、后仰跳投、拉杆上篮,还送给“球霸”几个无情的大帽和抢断,最终没给“球霸”一丁点面子,以11比0狠狠地回击了“球霸”。在回家的路上,哥哥把一只手搭在李在敏的肩膀上,说:“有哥哥在,没人能在球场上欺负你。”那一刻,李在敏觉得,那时的哥哥,就是黄皮肤的少年科比·布莱恩特。 而那次之后,李在敏再也没有在那个球场再见到过那个欺负他的“球霸”。

  宋智妍妹妹是李家的邻居。两家的长租屋,在K国S城一座典型的贫民居住塔的59楼,彼此紧挨着。庆幸的是,两家人住的是向阳区(有工作、收入较高的下等人家庭有资格租住晒得到阳光的房子,这些区域叫向阳区;相反,无工作、收入较低的下等人家庭只能租住晒不到阳光的房子,这些区域叫背阳区)。李在敏清晰地记得,在他们八岁的某个春天的午后,两人放学后相约在楼下练习自行车。那天,天气难得晴好,风轻轻地抚摸他们的小脸,帮他们理顺头发,带走他们脸上细细的汗珠。休息时,李在敏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对宋智妍说:“智妍妹妹,给,这是我最爱吃的苹果,我特地给你拿的,特别甜。”宋智妍拿过苹果,也从怀里拿出一盒草莓,对李在敏说:“在敏哥哥,给,这是我最爱吃的草莓,也是我特地给你拿的,也特别甜。”然后,两人都开心地笑了。那时,春日傍晚的阳光把宋智妍的头发、长长的睫毛都染成了好看的金黄色,也是在那一刻,李在敏第一次暗暗许愿,长大后,一定要让宋智妍妹妹幸福。10年后,这两个孩子考入了首都大学,这两个纯真的、善良的少年的手,也自然地牵到了一起。

  作为下等人,李在敏一家的生活固然是拮据的,但这并不妨碍,生活对于李在敏来说是快乐的。

  然而,对于下等人,命运的恶,总是事先偷偷地藏在某一天,给毫无防备的人们,一记重击。

  三

  2149年秋天,李在敏22岁。首都大学的主干道两旁,被满地新落下的枫叶铺成了优雅的红色。高远的、碧蓝的天空下,高低有序、简约而富有设计感的教学楼,在阳光的装点下,和在这儿求学的大学生们一样,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清凉的微风,把初秋特有的干爽的空气,送入校园草坪上每个人的胸口,让他们尽情享受这毕业季的愉悦。

  李在敏和宋智妍穿着学士服,到他们习惯一起自习的教室里、一起散步的跑道上、一起紧挨地坐着的长凳边,记录下他们在这个校园里作为学生最后的时光。

  拍完照,两个年轻人一起坐在草地上,一边吃三明治午餐,一边愉快地讨论,在正式工作前的这一周,他们一起去M国毕业旅行的安排。

  和哥哥一样,李在敏比父母高得多,身高达到了183cm,身材匀称而修长。阳光下,李在敏的脸,现出健康的亮白肤色。挺拔的鼻梁上方,一对单眼皮的大眼睛,照例放出自信的、开朗的光,这对眼睛,如果出现在一幅画上,会让人不由得相信,这画家,一定是一位奉行极简主义和颜值至上的年轻女画家。

  李在敏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听他的女朋友谈出游安排。可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顾频频点头,因为,此时,在他身旁的宋智妍,美得让他心醉。她的身材纤细、轻盈,一双又直又细的长腿,从黑色的学士服底下伸出,仿佛是从精美的漫画书中剪出来的,惹得路过的人们,大都忍不住投来欣赏的目光。她谈旅行安排谈得兴致高昂,小而饱满的脸颊上,泛出婴儿般的潮红,长长的睫毛上下跳动,小小的嘴一张一合,这在李在敏看来,它们像是在这张小脸上跳着一种优雅的舞蹈。她的黑色长发像一道温柔的溪流,温顺地从她的头顶一直披到腰间。在她的左耳上方,一个大大的、银色的蝴蝶结发卡上,一颗颗小小的碎钻,一起在阳光下放出彩虹色的火光,这个发卡,是李在敏攒了整整一年兼职打工的收入,为他心爱的她买的毕业礼物。

  两个年轻人都憧憬着这次毕业旅行,心中感到快活,因为这是在繁重的大学学业终于结束之后,和更繁重的正式工作之前,难得的一周休闲时光,他们要和心上人一起,给生命留下美好的回忆,也算是对他们一起顺利找到理想工作的奖励。李在敏沉醉于心上人的容颜,想到她不仅这般貌美,还这般善良、纯净、聪明、上进、孝顺……而且,他和她从小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就不禁感到,自己实在幸运,至少在下等人中,要找到比他更幸运的男孩,是十分困难的。接着,他开始在脑海里规划不久的将来:他和她,要生两个女儿,她们只相差一岁,都长得像她们貌美的母亲,孩子很乖巧,在她们约莫三四岁时,每当他下班回到家,两个小娃娃就会朝着她们的爸爸跑来,一起笑着,搂着自己的腿,把脸贴着在两侧的裤缝,然后抬起肉嘟嘟的小脸,喊着:“爸爸回来啦!爸爸!爸爸!我爱爸爸!爸爸帅!爸爸跟我玩!……”接着,他就会用左手抱起小女儿,右手抱起大女儿,两个孩子一起吻自己的脸颊,发出“嚒”的声响,这时,愈发貌美、饱满、婀娜的宋智妍,也从厨房走出来,吻她的丈夫,然后四个人就抱在一起,此时,夕阳的余晖穿过小小的窗,默契地造访,把厨房涂成温馨的奶黄色,厨房里飘来烤牛肉的香味。……

  突然,电话铃响起,唐突地打断了李在敏的梦。是母亲的视频通话,标着急电,这让他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他就赶紧戴上AR眼镜,点击接听。

  于是,母亲哭泣的脸就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刻,直觉告诉他,他那被悉心呵护的幸福,结束了。

  “儿子,你快回来吧……你爸爸……你爸爸他……”母亲猛烈地抽泣着,肩膀抖个不停,接着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了那个可怕的词,“他死了!呜呜呜——”说完,母亲就捂住脸,再也止不住地痛哭起来。

  父亲,在连续加班了三个多月之后,突发心梗,猝死了。

  挂了电话之后,李在敏摘下AR眼镜,把头耷拉下来,眼睛盯着半黄的草地。落在草地上的阳光,刚刚还让他感到快活,而现在却刺痛他的眼,使得他不得不眯细了双眼,于是泪水就顺势地从眼眶中被挤了下来。他感到,胸口里,有个什么东西断了。那是个重要的东西,或者说,是最重要的东西,是那个东西一直支撑着他呼吸,而如今,它断了,彻彻底底地断成了两截,再无可能恢复原状,他就感到胸口仿佛在故意和他作对,用力地向里塌。

  李在敏知道,他人生的春天,结束了。

  四

  三天后,凌晨,李在敏独自一人为父亲的亡灵守夜。他久久地跪在父亲的黑白照片前,一言不发。他眼睛红肿,但早已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脑海中,相比于对父亲的思念,一股深深的负疚感,像一团团风暴,更猛烈地搅动着他的思绪。

  “爸爸,我到现在才明白,一直以来,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两兄弟,您一直在拼命。”李在敏抬起头,对着父亲的照片说道。

  父亲的照片,只给他回应一个永恒的、静止的、温暖的微笑。

  “我好傻……您一直骗我们说,‘爸爸不累,爸爸睡一觉就好,你们看爸爸肌肉多么发达’,然后就伸出手,秀出您像石块那么坚硬的肌肉,我们就真的相信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念大学了……或者我就会花更多时间去做兼职,我就不会乱花钱,把钱省下来,给您换假……我就……”李在敏哽咽了,然而眼睛里仍然溢不出一滴泪水,“好不容易,您熬到我们都毕业了,我也马上就工作挣钱了,您只要再安安稳稳地工作几年,就能退休了,兴许很快就能抱上孙子,从此和妈妈一直享福了。可是,您却走了,您丢下我们,自顾自地走了,您怎么能这样!……我和哥哥还没有孝敬过您,我要说一句不敬的话,您未免太自私了!……”

  父亲的照片,仍然只给他回应一个永恒的、静止的、温暖的微笑。照片旁边的长明灯,用昏黄的光照着父亲的脸,倒好像这照片不是黑白的,而是彩色的。

  “爸爸……既然人生这么苦,而且,对这一点您肯定早就清楚,您和妈妈何必把我生出来……您一个人工作,扛起这个家,您何必怎么累……没有我,您就不用总是加班,赚那点加班费……您何必……”

  那天晚上,就这么几句话,李在敏反复说了好多遍,总是说了一段,就哽咽住了,隔了一下会儿,又接着说,然后又哽咽住了。他都记不清,这几句话,他说了多少遍。

  而父亲的照片,一直只给他回应一个永恒的、静止的、温暖的微笑。

  巧合的是,父亲走后没几天,李在敏的嫂子就怀孕了。次年,李在敏就有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侄儿和侄女。

  五

  十三年后,李在敏35岁。

  这天是除夕,李家人一起聚在母亲家里吃年夜饭。十三年前,李世石走后,金恩善就失去了住了几十年的家,不得不搬进现在这个背阳区的小房子里。不过,两个孩子因为都有了工作和家庭,仍然住在向阳区。

  母亲的家,连上卫生间,也不到10平方米。正对着门口,放着一张单人床,床的旁边,立着一个单薄的橱柜,橱柜旁,站着同样单薄的一张小桌子和小椅子,而这些,便是这个“房子”所有的家具。房子没有窗,只有房顶上的一个通风口,它丝丝作响,勉强、费力但又尽责地把屋里的空气缓缓排出。不过,这个小家,一如它的主人,是十分整洁的。

  今天,大家难得地聚在家里吃年夜饭,于是母亲的床就被翻了起来,床底的圆桌就一年几度地派上了用场。

  饭后,哥哥、嫂嫂和宋智妍一起带着侄儿侄女去大楼的连廊上看烟花。于是,母亲终于有机会,再一次、面对面地和被她特意留下的李在敏,认真地谈一谈要孩子的问题。

  “孩子,你们考虑得怎么样?智妍不小了,不能再拖下去了。”母亲紧紧盯着李在敏的眼睛说道。

  李在敏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空碗,仿佛那个碗里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吃食似的,说:“妈妈……智妍她……正在准备组长的升职答辩,这几个月都会很忙,要是怀孕了,怕是会耽误……”李在敏从小的老实,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因此说这话时,他脸上泛红了。

  “智妍是个好孩子,她那么善良、聪明、漂亮,她是你的福气,更是我们李家的福气。”母亲说道,“她的事业干得好,可是,孩子,你们要分清,孩子和事业,哪个更重要才是。……”

  “妈妈!”李在敏打断母亲的话,“这个话题我们讨论过很多遍了,我们现在还不想要孩子。”

  “可是,你们已经35岁了,即使是现在怀上,智妍也算是高龄产妇了,再往后,怕是对智妍自己的身子来说,风险也越来越高了啊!”母亲急了。

  “那就不要孩子了嘛。没有孩子,我们……也过得挺好的。”李在敏的头往一边侧过去,仍旧低着,不过他并没有生气。而母亲说的这些,他过去也思考过许多遍。

  “怎么能不要呢!孩子,你要想清楚啊!你们的孩子,是你们的延续,是你们生命和生活的意义啊!”母亲握住儿子的手,继续道,“你们现在还年轻,等你们年纪再大些,会明白我说的话,可是,到那时候,想要孩子可就来不及了!乖儿子,你要听妈妈的话啊!”

  “可是,妈妈,您也看到了,在如今这个社会,智妍一旦怀了孕,她的工作就没了,就永远的没了。”李在敏有些气愤,不过不是对母亲感到气愤,而是对这个显然不公平的社会,“智妍是医疗领域的AGI审查员,而且马上要升为组长,这份工作、这个机会,有多么来之不易,妈妈您应该也很清楚。说放弃就放弃,这……这是做不到的!”

  “你们的想法,妈妈都理解,妈妈和你爸爸……年轻时何尝不是这样呢?妈妈年轻的时候,跟智妍一样,也是医疗领域的AGI审查员,也就是一名医生。生你哥之前,妈妈已经是组长了……”母亲把目光抬起来,看着苍白而又微微发黄的天花板,回想起了往事,“妈妈很清楚,要成为一名医生,需要付出多少。而要放弃医生这个职业,又意味着放弃多少。……为这个问题,妈妈和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曾感到困扰,它足足困扰了我们3年多。……可是,最终,我们还是决定要孩子。”

  李在敏看着母亲的眼睛,察觉到她眼眶里的泪水,轻声地问道:“可是,为什么呢?……如果没有我和哥哥,你们的人生就会大变样。您会继续在医院得到同事和患者的尊重,爸爸也不用为了一点点加班费,连续加班,你们的生活会阔绰许多,甚至每年都可以出国游玩。……总之,这一生,会过得从容许多。”

  “孩子,你说的这些都对。可是,要知道,人活着,并不是为了虚荣和享乐。家庭,对每一个人来说,是神圣的、最重要的。我和你爸爸,是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延续,而你和你哥哥,是我们的延续,也是我们共同祖先的延续。”母亲说道,她的手更紧地握着儿子的手,“如果没有孩子,这个延续就中止了,家也就不成为家了。”

  “妈妈……这些我们……也知道,可是,妈妈您知道的,生活太难了。……”李在敏把手攥成拳头,“这个问题,我跟智妍也想过很久。……可是,理性告诉我们,这个选择要牺牲的,实在太多了。……为了家庭的延续,或者说,为了家族的延续,假如,我们要一个孩子,智妍就会彻底失去她的工作,而全家人得靠着我一个人的收入生活。……我现在才知道,爸爸一直以来有多辛苦。……”他想起父亲,于是热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他的视线,“爸爸他,……一个人养起一个家,他不敢生病,不敢请假,无论领导给他安排什么任务,他都不能不接,哪怕刚刚连续工作了几十个小时,要是突发紧急情况,他还是得硬上。……这一切,是因为,爸爸他……不能、也不敢丢掉这份工作。”李在敏顿了顿,继续道,“人不是不能丢掉工作,丢掉工作,再找就是,收入低一些,总也还是找得到的。可是对于要养育一个四口之家的父亲来说,他别无选择。……”说到这里,李在敏先是气愤,可是很快就转变成了无助和无奈,“爸爸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家里的生活,根本没办法有积蓄。就算,我们一家人更加省吃俭用,那些上等人,透过政府,就会通过收支差额税(收支差额税,是针对企业员工,在个人所得税之上,额外再征收的一种税。它以家庭为单位,对收入与支出的差额征税,税率最高可达90%。表面上,这项税收是为了鼓励消费,但实际上,这项税收断了下等人通过节省开支积累资本的可能性,以此逼迫下等人必须一刻不停地为上等人打工),把我们辛苦节省下来的钱,都拿走。上等人,根本不给下等人活路!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此刻,李在敏攥紧的拳头,和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继续道:“这样的世界,妈妈,……对不起,……我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把我的孩子,带到这里来。……这和地狱,有什么分别。……”

  “妈妈很抱歉。……因为妈妈没有工作,经济的担子,都压在你爸爸的身上了。”李恩善也流下泪来,“如果当年,妈妈再去恳求老院长几次,也许老院长能破例,让妈妈能回到医院里工作。……这样,你爸爸他,……他就不用这么害怕失业,不用被迫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过劳加班,他也就不会……呜呜呜……”李恩善用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您的错,这我们都知道。”李在敏把瘦小的母亲搂在怀里,母亲就泪花就爬到李在敏的领口,钻进他的胸口。这之后的约10分钟里,小小的房间里,就只剩下母亲的哭声,伴着通风口的丝丝声。

  然后,母亲努力止住哭泣,用纸擦干脸和红肿的眼睛,坐直身子。她没忘记她的任务,或者说她的使命,继续对儿子说:“孩子,对于我们下等人来说,人生的确是艰辛的,可是,也是有幸福的,不是吗?虽然贫穷,可是爸爸妈妈用尽全力,尽量不让你们吃苦,让你们成长,给你们快乐,你和你哥哥,也顺利地长大了。我们看着你们一点一点长大,长成了这么听话、懂事、孝顺的孩子,再一想到,你们也会拥有你们同样幸福快乐的小家庭,这些苦,对爸妈来说,就都是值得的。而这一切,才是我和你爸爸活着的全部意义。孩子,你要明白这些。”

  “可是……”李在敏想反驳,但是终于有了些松动的内心,让他思维混乱,嘴巴也跟着结巴起来,“可是,智妍的工作……将来的日子……哥哥和嫂嫂的经济那么紧张……万一将来,有个什么意外……”

  “孩子,妈妈我还年轻,身体还硬朗,你哥哥的孩子们也都大了,你们生下孩子之后,妈妈来帮你们带,智妍的领导那边,你们再去沟通沟通,兴许智妍生完孩子几年后,还能回到医院工作。”李恩善说,但她清楚,儿媳妇产后,回到工作岗位的可能性几乎是0。

  李在敏看了看母亲桌子上堆成小山的药瓶,想起几个月前,母亲刚刚过完的70周岁生日,不过他决定不再刺激刚刚痛哭过的母亲,就“懂事”地说:“我明白了,妈妈,我会和智妍好好谈一谈的。”

  六

  第二天,是K国的大年初一,天气阴冷,厚重的乌云盘踞在天空中,不露出一丝缝隙。李家人一起驱车到郊区的湖边钓鱼。从他们儿时起,父亲就常常带着一家人来这里钓鱼,后来,这就成了李家人过年的传统。每次来到这里,他们似乎还能闻到父亲熟悉的味道,听到父亲爽朗的笑声。

  这片湖静静地靠在“长城”的脚下,不常有人来看它,因此人们也就慢慢地忘记了它的名字。不过,它倒不介意,想必也不感到孤单,因为在湖的周围,长满了茂密的、各式各样的、齐人腰的野草,还有那道100多米高的“长城”立在湖的身前,帮它挡住墙外的海水,使它躲开被海水吞没的命运,这样想来,湖是好运的。

  李在敏和哥哥在湖边肩并肩坐着。由于长期的健身,李在敏的体型和大学时相差无几,皮肤紧致。而哥哥却严重发福,滚圆的肚子时常难为着腰带,白发也胡乱地从掺杂在黑发里,两道眉毛中间立着三根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从哥哥身上,李在敏已经找不出当年那个“少年科比”的半点影子了。两人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浮漂,也长久地一动不动,像两座石雕,只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瞟一下不远处忙着搭帐篷和烤架的妻儿们。显然,两人有心事,等着对方先开口而已。终于,李在敏率先打破沉寂,开口说道:“哥哥,昨天妈妈跟我谈了。”

  “是催你生孩子吧?妈妈把你一个人留下,准是为这事儿。”哥哥没等弟弟说完,就接着说道,“也是,你跟智妍都不小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其实,我没想好……但是,妈妈那么坚持,我也不好直接说不……”李在敏说。

  “这个问题啊,如果站在家族的角度,你确实应该赶紧要孩子,不过,如果站在你自己的角度,这要看你自己。这年代、这环境,养孩子,要牺牲的,实在太多了,这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了。”说完,李正哲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电子烟,刁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狠狠地吐出,仿佛吐出的不是烟,而是在胸口里闷了很久的、污浊的空气。

  “如果要孩子,智妍的工作恐怕就保不住了,她这么热爱她的工作……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讨论过好几次,最后都不了了之。”李在敏顿了顿,“现在我们俩都工作,经济上,倒是宽裕的,可也只是消费能力强些,钱仍旧存不下来。你知道,那该死的收支差额税,简直是吸血鬼,作为打工人,想存钱是不行的,挣得再多,花得再少,它都统统给你拿走,逼得人不如统统花掉。”

  “嗯,这是实在的,上等人多狡猾啊,基本上断了下等人往上爬的路。”哥哥又慢慢地吐出一口浓雾,慢慢地接话道。

  “倒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如果工作极其出色,比如,当上某个领域的领军人物,成为顶级专家,为人类,啊不,准确地说,是为上等人,做出卓越贡献,倒是有机会被转为上等人的。虽然这样的案例实在少得可怜,数也数得出来,可这至少给下等人留下了希望。”李在敏说。

  “嗯,这也不假。”哥哥说。

  “智妍这么努力地工作,也是抱着这样的希望……”说这句话时,李在敏不自觉地放低了音调。

  “弟弟,我希望……”哥哥把烟放回口袋,坐直身子,“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不管你怎么选,哥哥都支持你。如果不要孩子,你们能从容地活过一生,少吃这许多苦,哥哥也替你们感到高兴;如果要孩子,经济上、生活上,无论遇上什么困难,还有哥哥和你嫂嫂呢。很抱歉,作为哥哥,没什么大本事,可到了关键时候,哥哥还是能帮上忙的,你别太担心。”说完,哥哥那张疲惫的脸上,久违地浮出了一个温暖的微笑。

  李在敏听完,久久地一言不发,他心想:“明明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为了付补贴家用,向公司要求多派单,时常加班到凌晨以后,甚至在本该休息的假期里,还时常背着嫂子接私活……他却……却还说这种话……”可是,虽然理智告诉他,哥哥的想法并不现实,但他也知道,哥哥确实是这么想的。

  于是,那个“少年科比”,又回到了眼前这个疲惫的中年大叔的身上。李在敏觉得,这一刻,天上的乌云似乎变薄了,因为他觉得,乌云背后的阳光,晒得他的脸,感到暖和。

  七

  一天的假期休闲结束了,时间也已过零点。李在敏家的窗户,在下等人居住区的大楼上,和其他家的窗户,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在这漆黑的夜空下,像许多只的小眼睛,难分彼此。这些小眼睛,照例整齐地盯着离它不远处的那一片上等人居住区。那片地带上,一座座高楼耸入云霄,相比于下等人居住区大楼的一律的破旧和潦草,那些高楼显得极为崭新、精致、华贵。它们姿态各异,凝聚了人类建筑美学的精华,像极了一个个神话传说中体型巨大的神,立在许多座巨大、精美的公园和游乐园之间,通体射出夺目的各色的光,把夜空照得有如白昼一般。虽然已是凌晨,密集的烟花,照例在一些大型游乐园的上空,一刻不停地绘制出许多种优美、复杂的图腾,极力地讨好着热闹依旧的游乐园里的那许多游客。

  而此时,想必下等人居住区的那些“小眼睛”会照例感到好奇,为何这同一片夜空下,对面和自己脚下,会显得如此不同。

  李在敏关掉卧室的灯,轻轻爬上床,从背后轻轻搂住同样准备入睡的妻子。他习惯地、不作声地把右手伸到妻子的脖子底下,同时,妻子也习惯地侧抬起头,把丈夫的手臂让进来,然后舒服地枕在那条结实的手臂上。李在敏的左手跨过妻子的细腰,在妻子平坦的小腹前和妻子的手会和,和她的手十指相扣。李在敏的胸口温柔地贴着妻子的背,鼻尖轻轻靠在妻子那丝绸般、散发着清香的长发上,眼睛看着妻子细长、白皙、迷人的脖子。

  他想和妻子再谈一谈要孩子的问题。

  “宝贝,昨晚,妈妈又跟我提了,要孩子的事儿。”李在敏试探道。

  “哦。”妻子回道,停了几秒,继续道,“你答应了吗?”

  “我应付了一下,不过……我没想好,我觉得,如果要孩子,也确实不能再拖了。”李在敏继续试探道。

  “可是,老公,现在要孩子,恐怕我的工作就没了,以后也回不去了,你一个人工作得养一家子人,这行不通啊。”对这个问题,宋智妍显然早有准备。

  “这是实在的,可是,我觉得妈妈说的有道理,最重要的,是家庭,而孩子,是家庭重要的部分。”李在敏顿了顿,“宝贝,要不,我们还是要一个孩子吧,就一个,我会更努力地工作,不会让你们吃苦的。”

  “老公,我何尝不想要孩子,可是……”宋智妍仍然背对着她的丈夫,“可是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在这种条件下出生和长大……我希望他们,不要过下等人的生活,这生活的苦,是没有尽头的……”说完,她的身子微微缩紧。

  “可我们不也是下等人吗?大家都一样,都这么长大了啊,一家人在一起,不是也挺快乐的吗?至少我们该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出生的机会。宝贝,我不怕苦。”李在敏给自己打气。

  “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怕苦。”妻子把身子转过来,对着李在敏,用她愈发美丽的眼睛看着丈夫,仍然握着丈夫的手,继续道,“可是,亲爱的,我爱你,我不希望你这么辛苦。而且,这种生活,是毫无希望的。……小时候,我不懂,为什么爸爸总是要加班,而妈妈总是坐在家里发愁。现在,我明白了,你也明白了。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大人们不止是要吃苦,还要牺牲,有时候甚至是生命的牺牲,这太可怕了。……而在牺牲之后呢,仍旧没有任何改变,孩子们长大后,仍旧重复着这样的生活。爸爸们仍旧要拼命地加班;妈妈们仍旧得算准每一分钱,因为帮不上忙而苦恼;孩子们仍旧只能接受最差的教育;一家人仍旧得挤在一个不到50平的又小又旧的公寓里,吃得很差,永远不能去远方旅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种生活,没有任何余地。爸爸们不敢请假,甚至不敢生病,其他人也不敢生病,一场大病,就会让一个家庭节衣缩食好多年,才能还得上欠下的医药费……这种没有余地的生活,等同于走钢丝,而被这走钢丝的恐惧和焦虑缠住,哪怕再有才能的人,也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宝贝……”李在敏抱紧宋智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清楚,妻子说的都是实在的。

  “亲爱的,我希望你不要怪我,我正是为了我们的孩子,现在才不要孩子,这样的生活,很难认为是幸福的,不是吗?”宋智妍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被单,“不过,我爱我们的孩子,我们未来的孩子,就像我们的爸爸妈妈爱我们,所以,我从没放弃,我有我的计划。”

  “什么计划?”李在敏问道。

  “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卵子和精子先存起来,将来等我们为上等人做出重大贡献,也成了上等人,虽然到那时,我已经不能生育,可我们可以再用体外妊娠的方式把我们孩子生下来。”宋智妍用冷静和自信的眼神看着李在敏,“亲爱的,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为了孩子,我们一定要做到,也一定可以做到。”

  “好,为了孩子,我们一起努力。”说罢,两人就紧紧抱在一起。

  于是,两个善良、聪明、孝顺、勇敢、上进、深爱着彼此和他们未来的孩子的人,就做出了这当下不要孩子的决定,并在心里下定了,为了孩子,未来要成为上等人的决心,这个实则不切实际的决心。

  八

  时间回到2223年。

  不知不觉中,李在敏已经在那扇小小的窗前站了半个多小时。三两个病友大声骂他,怪他把窗开了那么久,放进来那么多冷风,他就低着头,连连道歉,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费力地拉上窗户,然后继续耷拉着头,拖着愈发蹒跚的步伐,穿过愈发狭小、阴暗、肮脏的过道,回到自己的病床,垫高枕头,半躺下来。

  他戴上AR眼镜,调出老照片,选了家人的分类,按时间顺序一张一张地翻看。从他小时候的一家四口的许多照片,到父亲去世后到一年一张的一家三口,再到人最多时的母亲、李在敏夫妻俩、哥哥一家四口的合影,再到后来少了母亲,紧接着,也少了哥哥,然后哥哥家的孩子们大了,嫂嫂和侄儿侄女们也越来越少地出现在他的照片里了,再后来,就全是他自己和妻子,在后面的照片里慢慢变老。最后一张照片,定格在了三年前,他深爱的妻子在病床上,永远睡去了,镜头里,两只皱巴巴的、消瘦得青筋像是要浮出来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看完照片,李在敏摘下眼镜,用手拭去脸上的泪水,然后闭上眼睛。

  “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几个月后,有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将终止、消失,仿佛自己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他心想。

  可是,此时,不知是因为他内心哪个地方在骚动,还是刚刚徒弟的问题仍旧没放过他,在他的眼前,忽然地出现了这样一幕:在一个天气难得晴好的假期午后,李在敏一家去那片湖边郊游,有一个女娃娃,约莫四岁,她走累了、困了,他就照例抱起她,娃娃的头斜靠在自己肩上,他的脸紧紧贴着娃娃的头,过了一会儿,娃娃似乎不那么困了,就把白胖的脸抬起来,用大大的眼睛瞧着自己,用稚气的声音说:“爸爸——”

  这时,李在敏感到,胸中有一股温热的潮水猛烈地涌上来,他再也控制不住,就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头,哭了起来。

  九

  一周后,徒弟再来看他时,他们交谈了很久,他希望他的徒弟能要孩子,而徒弟和他年轻时一样,照例皱着眉头。

  他们交谈时,没有注意到,病房的电视上,正播放着一档谈话节目,节目里的嘉宾们的谈话围绕着这么一个话题:专家预测,K国,在30年后,随着人口的最终消亡,K国的原生民族与文化也将随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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