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名

20世纪50年代,列维斯特劳斯在为自己的《神话学》四部曲的第一篇《生食与熟食》构筑一个开头时,自然而然地陈述了他于30年代在巴西马托格罗索州一代与博罗罗人土著部落交际所经历到的一些见闻。列维斯特劳斯记录并分析的第一个博罗罗族神话讲述了一个被其父亲猜忌和报复的青年的故事。这个故事曾在1925年及1942年分别被两本博罗罗族民族志记载。但是这两个版本的故事在一个细节处有出入。一种叫做“拔”的衣物装饰品,用于新人(成年的男孩或被接纳的外来人)加入部落的欢迎仪式上为新人穿戴。1925年的版本记载着“妇女在入会仪式前一天采集棕榈叶制作‘拔’,男人为新人穿戴。”而1942年版本却明确排除了妇女制作拔的权利,声称她们采集棕榈叶是为了制作草席,而“拔”——一种包裹阴茎的装饰品——只能由新入会的男孩的亲属制作。列维斯特劳斯考察了这两个版本神话的其他细节和成因,最终确认1925版本的叙述为假。1925版本的民族志由来到巴西考察并传教的慈幼会神父科尔巴奇尼、阿尔比塞蒂两人记录、编纂及发表,在记录过程中他们先后得到过三个当地有学问的土著人的帮助。列维斯特劳斯猜测,也许两位神父的帮助者在校对这个神话时,可能因为某个细节与他所记得的故事不符,于是就擅自修改了它。这一猜测与《生食与熟食》一书的主旨已经相干不大,列维斯特劳斯记录于此仅仅是为了成文流畅,提供了一版推测比较合理的猜想填补了这一逻辑相悖的分歧点。然而有关于假神话诞生的真正原因,却意外地在一个日本人的回忆录中找到了一种出人意料的解释。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同阿卡玛奥的那次意外的长谈。那使我变成了我现在这样的人,使我从早年间那种骄傲自满又得意忘形的姿态中清醒过来。我是在1957年1月12日见到他的。巴西的冬夏与日本相反,这对于我来说早已习惯,但那些移民来的新人总要适应一段时间。到了1957年,开放移民已经四年了,来到巴西寻求新希望的日本人还是络绎不绝。那场噩梦般的战争(注:此处指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后,很少有日本人能在国际社会上抬得起头来。天皇投降,我们输了,日本社会崩溃的一塌糊涂,所以才不断的有人逃离。然而我与他们不同。一来,我并非日本本土居民。我的父母三十年代就来到了巴西,我是土生土长的巴西人。我在战争年代长大,受了不少本地人的歧视和迫害。这使我一生与人打交道都不会低头。二来,这些日本移民来到巴西是为了寻找希望,而我就是他们的希望。我在里约开办了一所培训学校,专门负责培训新来的移民。教导他们语言、民俗知识以及一些必备的生存技能。趁着羊还肥,割走第一片肉。靠着这门生意,我的日子迅速滋润起来。去年库比切克总统上台,贯彻了他的宣讲口号,要在巴西利亚建设一个新的首都。我也因此决定把业务拓展到那边去。

1957年1月份的巴西利亚天气出奇的热,少有这种温度能飙升到35度的时候。因此在1月12日那个深夜,汗流浃背的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在街头时,心情说不出地烦躁。罗西欧·科斯塔还要再过三个月才能拿着他的巴西利亚建设方案出任城市设计师,此时新首都还只是一个庞大混乱的小镇。我躲避在一条小巷的入口,这条小巷满是泥巴,两边低矮的房屋似乎随时都能被暴雨砸踏。我躲避着脚下的泥坑和水潭,小心地向着巷子内挪去,那里有一处房檐较长,下面的泥地更加平整干燥。

站了半个小时,雨越下越厉害,就在我担心午夜前还能不能赶回家的时候,我身后突然亮起了一道光。我回头看去,一名身穿褐色西装,带着单片眼镜,看上去有些怪异的中年人推开我身后的房门。

“您好,我们注意到您似乎无法离开,如肯赏光,我的主人想邀请您进入屋内做客。”

他带着白手套,向我微微鞠躬行了一礼。我惊讶于这片显然是贫民区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位训练有素的管家。虽然这位管家看上去总有一点不协调。我很好地掩饰住了这股惊讶,脸上露出十分惊喜且感激的神色,随着管家走进了屋内。

进门后我大开眼界。屋内的装潢十分华丽且我从未见过。粉刷成黄金色的内墙上挂着几片硕大的树叶装饰。室内的几架柜子、矮凳、圆桌都漆成了不同却明亮的颜色。房屋中央放着几个大行李箱,显示着屋子主人即将离去或刚刚归来。一个小圆台上放着一款造型奇特的手鼓和一个硕大的葫芦。柜子上面摆放着一个鹦鹉笼子,里面有一只颜色鲜艳的金刚鹦鹉,看到我进来它不安的叫了两声。屋主人坐在圆桌旁边,他穿着条纹衬衫,顶部的两个纽扣随意地敞开着。他的身材健硕,即使坐着也能看出身高很高。他大概有六十岁左右,脸上很光滑,没有像不少巴西人那样蓄着胡须。鼻子很长,嘴唇也很厚实,五官端正,肤色接近褐色。桌上放着一种接近暗红色的酒,装在简陋的透明玻璃瓶里,两个杯子相对而放,一杯在主人面前,一杯在他对面的空椅子前,显然是为我准备的。

“欢迎您,我尊贵的客人。”

他对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我们互通了姓名,我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并品尝了那杯暗红色的酒。劲头不大但十分好喝,更接近于女性爱喝的果酒。主人名叫胡里奥,而我的名字和东亚人外貌让他立即知道我是日本人,于是就顺着日本和移民的话题交谈起来。这自然是我熟悉的话题。我们愉快地聊了许多,我诉说了一些日本文化导致的适应问题,胡里奥认真地倾听,并很敏锐地在关键的地方发问,并不时提供巴西政府和民情相对应的问题以作为参照。我愈发佩服他的见识和逻辑能力,同时也在暗暗揣测他的来历,屋内别具一格的装潢总让我隐隐想到什么。终于,在第三杯酒下肚后,我看到管家也有着突出的五官,厚实的嘴唇和深色的皮肤,联系屋内的树叶和明亮漆饰,我突然灵光一闪。

“胡里奥,你是本土的巴西人吧?”当我说本土,我其实是在指土著部落的野蛮人。

胡里奥伸向酒瓶的手顿住,脸上露出一丝愉悦的神色。后来我回想时,才意识到那是找到了感兴趣的话题的神色。

“我是本土巴西人,就和你一样。”

“不,你知道我是日本人。”

“你出生在巴西,从未离开过这里,我们在用葡萄牙语交流,这是你的母语,不是么?”

“可我是大和民族的。我的父母都是日本人。”

“啊,可如果这么说,你也不应当是日本人。”胡里奥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你的父母是日本人。他们的父母呢?想必也是日本人。他们父母的父母应当也是,可是日本人也有个来源。在某一刻,某一代,他们不能是日本人了,因为日本人还不存在。他们或许是绳文人,弥生人,通古斯人,阿依努人。怎样都有可能,那么你为什么不说自己是某一种人,只说自己是日本人呢?”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是日本人了。有共同的血缘、文化和历史。你看,即使我身在巴西,我依然在为我的族人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我都清楚这只是你找到的谋生手段,你的初衷并不是出于民族认同感。日本在战争中失败了,十年来日本人都在反省和迷茫,还有些人至今不放弃战前的思想。你有这种基于民族的愧疚或激愤么?”

我没有。他说的是对的。日本这个祖国对我来说陌生而遥远。我出生在巴西长在巴西,尽管这里对我不好,尽管我对日本抱有极大的亲近感,可日本的荣耀和罪行我都无法感同身受。他的语气没有丝毫的讥讽,似乎只是在谈论天气一样。也许这就是没有激起我抵触的原因。

看到我沉默,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之前的问题。

“我是博罗罗人。”

“你来自马托格罗索州?”那是博罗罗人最大的一块聚集地。

胡里奥咧开嘴露出一个微笑。“我来自加路多里村,这个村子碰巧被巴西政府划分在了马托格罗索州里。”

我听的出这句话所表示的认同感倾向。我很想问问他,他的民族认同感给他带来了什么。可是我不想显得十分针锋相对。就在我斟酌用词的时候,他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至今我已不能详细地回忆起这个故事的全部细节,只能凭记忆尽量记录在这里。

慈幼会的神父们最早来到巴西是1883年,那时还是佩德罗二世统治时期。但等神父们进入我们部落传教就要二十世纪之后了。那段时间不断有外来人踏入部落领地,除了神父还有好多人类学家,探险家,商人。大多数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带来了很多新东西,食物,药品,工具,饰品,烟草,神。有一些人住在了附近,他们致力于缓和我们和当地政府相互戒备的紧张关系。其中一位我印象最深的是科尔巴奇尼神父。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他,还算很出名吧,三几年的时候他以一个外国人身份获得了瓦加斯总统授予的最高国家勋章。不过战争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几乎只剩下一个影子了。他获得勋章就是因为在我们部落长达十几年的考察和付出。我在那时还是个孩子,最喜欢缠着那些神父们听故事。听他们讲蒸汽船,南极,步枪,康康舞,欧洲历史。也许是孩子的想象力太丰富,我仿佛亲眼见到那些景象一般。我仿佛亲眼见到家庭保险大楼竣工时威廉勒布朗詹尼脸上喜悦骄傲的神色,伦敦地铁每日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人群,埃菲尔铁塔下散播着浓郁香气的咖啡馆。我还看到马修佩里准将的四艘军舰停在浦贺海面,虎门岸边翻腾了一个月的两个销烟池,伊桑德尔瓦纳山围剿两千英军的两万祖鲁战士,被皮萨罗带领两百人击溃的阿塔瓦尔帕皇帝。旧世界在衰亡,部落在衰亡,我们只是新世界用于征服的目标。我们自己的历史一片混沌,在被人发现以前我们等于不存在。我们即将死去,或者变成杀死我们的人。这是无法阻挡的概念的消亡。我是博罗罗人。可是五十年后,我穿着衬衫,用着电话,睡着软床,为建筑公司工作。唯一能证明我民族的只有些点缀的东西。乐器,鹦鹉,还有这种奇怪的果酒。而即使我能维持土著部落的习俗又能如何?我无足轻重,我的族人终将消失。我很小就想通了这一点,我即憧憬又憎恶新世界,我即崇拜又痛恨那些神父们。我想科尔巴奇尼神父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因为他后来请我做了一件奇特的事情,他希望我能给他讲一些故事。土著部落流传的风俗文化神话地理。这很好玩,他在记录我们。他知道我的恨,他也知道我的爱,终将杀死我的人请我写下我的一生,没有什么比这更适合那时候的我了。所以我很配合他,基于两方面的情感我都一心一意地配合他。他在二五年出版了有关于博罗罗人的民族志,其中有不少的内容都是我帮忙完成的。不过在那之中我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我修改了一个故事。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细节,无关痛痒。这就好像我的签名一样。他们的历史不会记得我,他们的历史只会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博罗罗族,只会记得二十年如一日的辛勤的科尔巴奇尼神父,不会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在部落出生,最后却融入到他们之中。但是那个被修改的细节却会永远记载在新世界的历史里。这不是我为部落做的事,这是我为自己做的事。这是我的签名,将伴随着我的部落永远存在,直至被人彻底遗忘。

讲到这里,胡里奥一口气喝掉一整杯果酒,手中把玩着空杯子为他的故事下一个结尾。

“是我让妇女们能够制作‘拔’。”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拔”是什么,我也不太记得那天雨什么时候停,我如何告辞的。阿卡玛奥是胡里奥的博罗罗部落名字,在听完这个故事后我觉得这样称呼他更为合适,尽管那天之后我再没能见过他。

以上节选自大久保千带的回忆录。大久保千带一九九二年病逝于大阪,他的回忆录从未能出版,只被他的后人保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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