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北疆(一)——逃

图片发自简书App

每一次离开,我都没有认真的道别,这一次更像是落荒而逃。就连报旅行团也是离开的前两天。我生性是个不安分的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莫名感到乏味,急需改变一下环境去接触一些新鲜元素才不至于让自己朽掉。很多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与其说是任性,更多的怕是内心对于周而复始的生活的排斥和对一成不变的恐惧吧。

暑假刚开始补课的时候,看到暖群的姐妹穿着暖衣在内蒙古大草原上的美照,我也动了心。还查了内蒙古的旅游线路。后来之所以选择新疆,一是十年之前我毕竟是抱着以新疆为第二故乡的决心千里迢迢从齐鲁大地奔赴过去的,177元的硬座票就是我的决心书,仓房沟短住的四个月有我青春的印记。当初匆匆告别新疆也是无奈之举,我就像是一个被命运的猛兽任意摆布的小玩物,仓皇而逃。当时的状况是生存尚且无法保证,享受更是无从谈起,所以,即使新疆的大美景致就在身边,我还是无法靠近她一睹她的美颜。这一次的回归,更像是一次凝望,穿过岁月的长河,穿过温热的空气,穿过点状的记忆,去找寻我遗忘的,去祭奠我经历的,去触及我曾经无法触碰的。

故地重游,更多的靠近,去找回一些快被稀释掉遗忘掉的,去唤醒蛰伏在心底的记忆。无论曾经是艰辛的,执着的,痛苦的,欢乐的,到现在一股脑儿都变成了温热的。像是小米粥熬出的粘稠的米油。

再者,最近我读了李娟的书,那些关于阿勒泰的点点滴滴的描述吸引着我去走近它。我想看看那茂密的森林,那金黄的向日葵,那广袤的草原,天的蓝,云的白,草的绿,去体会深藏在这个广阔天空下的无边无际的孤独与无助,在茫茫宇宙中个人的渺小与伟岸,脆弱与坚强。

嗯,就是这些原因了。

八月七号晚上从格尔木坐火车启程。硬卧车厢的灯熄了之后,低沉的夜就扯了一块巨大的布,罩起了世间万物。床很窄,仅能容我一个人躺着,真的希望自己立即沉入这夜色里,安安稳稳的睡去。可是孩子依然执着的高昂着她挺拔的身躯,兴奋地看着周遭的环境,兴奋地说着,阿姨睡着了,奶奶睡着了,妈妈睡着了。怎么按都按不到床上去。与她斗智斗勇,我着实没了力气,只能顺其自然。学心理学的coffee姐给我说过一个词,正念。孤陋寡闻的我只好问了一下度娘。心无攀缘,便无情绪的依附,觉察,但不评判。也许是浅显的正念吧。干脆不去管她,任由她翻来覆去。这样想着,不久,孩子睡着了。当然,生物钟到了睡觉的时候了。

好了,一切终于沉寂下来。我们的卧铺在车厢尽头。挨着厕所和车厢转换处。于是,臭味和烟味交织在一起,空气变得浓密粘稠。鼻子里像吸进去的固体,有些费劲。偶尔从哪个角落传来低低的鼾声,像是诉说一个秘密,害羞而隐秘。不像有些男人的鼾声,凌厉而霸道,充满整个耳道。

整个晚上我都在扭曲自己的身体以适应孩子变换位置给我腾出的空间。火车哐哐啷啷的前行,车轮不是向下压向铁轨,而是穿过车身,冲过床板直接捶到我的胸腔里。跟着这样结实沉重的节奏,我恍恍惚惚地垂下了眼睑。潜意识里还要袒护着不知何时会翻滚下床的孩子。我有两个我,一个沉睡,一个坚守。

迷迷糊糊中有人声浮动,车窗外略过白色的光。有乘客关心着时刻表,列车员没好气的回答,晚点了。半个多小时。对于换乘的旅客的焦急司空见惯又束手无策。

我只想定定地躺展在床上,充分利用卧铺的空间释放自己的身体。躺着,身体最大面积接触床板,大部分都是舒展的,这对于扭曲了身体一晚的我来说便是莫大的享受,不到最后一刻我是坚决不会起床。我就这么想着,火车进站了。

中途转乘的时间并不长,爸妈带着哥哥去候车室二楼买了包子油条豆浆,妹妹和我在座位上看着行李。她却从来不是安静的,每次都以极速的跑,爽朗的笑,痛快的哭,大声的吵不自觉的集结着周围的陌生人的注目。说到跑,小宝自从会走路以来从来就没有缓慢的踱步,每次都是颠儿颠儿的小跑。你喊她她颠儿颠儿地从屋子里跑到你跟前,颠儿颠儿的去丢垃圾,颠儿颠儿的去追哥哥,风一样的女子。自从月子里她就喜欢笑,一笑起来,嘴角上扬,眼睛弯弯,那时还是笑的很安静。现在会了发声的笑,配上了憨厚的嘿嘿的声音。以前是不怎么哭的,现在呢,在和哥哥争宠的斗争中,没有一点心机是不行的。适者生存,她很快学会了哭的绝技。争不过哥哥,哭,抢不过哥哥,哭,往往哥哥刚发出竞争的讯号,只是故意逗她她就当真,如临大敌般嚎啕大哭,梨花带雨,自然让你割舍不下。吵架也是常态,但基本都是哥哥让着,去耐心的给她解释,商量,她听不懂,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吵,妄图以声音压制对方。与此同时,还要把凝聚了全身力气的一个手掌呼出去,防卫有些过度。如果够不着脸,她就下嘴把哥哥的腿咬的血痕深深,青紫印子几天也消不下去。哥哥却只是痛得无辜的哭,也不还手。我很是为哥哥鸣不平。化身正义使者,把妹妹狠狠训斥一顿。我对哥哥说。妹妹也不是吃素的。哥哥说那她是吃肉的吗?想了片刻又提出疑惑我,妈妈,妹妹吃素啊,她平时吃维生素。此刻这个吃维生素的小孩儿就推着比她还要高的万向轮的行李箱轻松愉快的在候车室跑来跑去。行李箱是大妹买的,特别能装东西,而且女儿能妥妥地坐在上面,两只小手抓住撑杆,稳稳的,像个小碉堡。

我也给儿子买了一个小号的行李箱。黑黑的旅行箱上一只旅行的小恐龙,上面写着I like travelling。很是应景。当时店家给了好多贴画,儿子兴致勃勃的贴上去,小黄人啊,叮当猫啊,满满当当的。结果被妹妹发现之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往下撕,稳准狠。满满的贴画没能逃脱她的魔爪,很快惨遭毁灭。一不留神妹妹手里就捏着一张撕下来贴画耀武扬威的以胜利者的姿势站在我们面前,手里的贴画皱巴巴的粘在一起。哥哥气愤地大嚷大叫,那是我最喜欢的贴画!为了证明对这张贴画的热爱度,他就用哭声表示。妹妹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但还是没被哥哥的表现吓住,她好像早已见惯了如此招数,定定的站在那里,不哭不闹,紧紧抓着贴画不放。我忍不住要求妹妹道歉,妹妹,这是哥哥的贴画,你撕下来哥哥多心疼,快说对不起。妹妹像是革命志士一样高高昂着头,大义凛然的样子。任凭我如何威逼利诱都不为之所动。直到我把嗓门提高了八百度,才不情愿的快速的说个不起,然后丢给我们一个不服气的“哼”!后来我观察了很久,这个“不起,哼”的道歉方式出自哪里,结果应该是在不爱道歉的哥哥这里。

换乘的车是兰州到乌鲁木齐的动车,西宁是第二站。我们五人坐在一排,动车座位之间的空间还是很充足的,腿脚伸展方便自如。孩子们在靠窗户的地方坐着,看着窗外的风景。行走在青海境内时绿色还是充盈在视线里的。广阔的草原上铺展出一片黄色的油菜花,真想躺在这样的毯子上,天为幕,地为席,暖阳,香草,做个梦都应该是美妙的。经过隧道,车厢里暗下来,妹妹发现新大陆一样宣布,黑了。我解释说是隧道,她就一板一眼的学我说隧道。忽一会儿出了隧道,又果断的说,亮了。出了隧道现出青翠的山,地上扯出一条细细的白练,水奔突翻滚着极速流走。在乘客中引起波动的是草原上的活物,成群的牦牛,马和羊。数量之大,蔚为壮观。前排座位上有一家三口,妈妈很兴奋的让孩子看窗外绿色草原上的粉色的云霞一样的活物,问孩子那是什么孩子说是猪吧。话刚落地,我家哥哥没忍住笑了,然后很不好意思的说,应该是羊吧。那种慢吞吞的不确定的语气根本不是反驳,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羊毛怎么是粉色的呢。只有猪的身体才是粉色的啊。前排小哥哥似乎并不同意这个答案。应该是喷上去的颜色吧。我家哥哥幽幽的解释。哦。前排小哥哥以这样的语气词接受了后排弟弟的说法。毕竟,在草原上养一大群猪确实没太有道理。

十多个小时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哥哥和妹妹在一起还是能找一点共同的游戏。比如哥哥当设计师给妹妹设计服装,其实就是简单的把自己的衬衣缠在妹妹身上然后系个结,哥哥的样子似乎在完成一个杰作。完成后问妹妹,是不是小美女啊。妹妹很配合的答道,是。漂不漂亮啊,漂酿。好看不?好看。模特在这时候很乖。

有雨点打在车窗上,然后就有雨线从车窗的一端划到另一端。孩子们很开心,用细小的手指沿着雨线的方向划过去。嘴里还蹦出下雨了下雨了的字眼。我借景发挥,下雨了,冒泡了,老头带上草帽了,草帽尖,顶着天,草帽园,当雨伞,折个小船在里面,漂啊漂啊到岸边。后来,一到下雨,闺女就喊,下雨了,冒泡了,看来稍有成效。

带两个孩子的难处在于分配不均,都想争妈妈。哥哥有时在妈妈怀里,为收复本属于自己的温柔兴奋不已。摸着妈妈的大肚皮问,妈妈,你肚子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小弟弟。妹妹也学哥哥的样子摸摸妈妈肚皮,笑着说,肚肚,弟弟。每每如此,我都为自己的虎背熊腰流淌的肚皮感到惭愧。瞌睡的时候就不那么和平了,都想要这真皮的柔软的怀抱。但是温暖的怀抱还是妹妹霸占着。哥哥逮准机会刚到妈妈怀里,妹妹就危机四伏,拼命扑过来捍卫自己的领怀抱。不管睡不睡,反正我拥有主权。哥哥只好悻悻的缩到妈妈旁边的座位上,靠在妈妈身边,蜷在座位上,合上了渴睡的眼。

火车驶入甘肃境内,景色就不那么养眼了。空气似乎更加干燥,土地似乎趋于贫瘠,很多地方甚是萧索荒凉。大地就这么裸着,任凭风吹日晒,像孤苦的旅者,衣衫褴褛,风尘露宿,难免让人怜悯。没有草,没有绿意,没有生气,是那种牵动人内心深处绝望的光景。有的小区外栽的小松树很多都已经枯死,极不情愿的站在那里,露出褐色的身躯,像是酷暑骄阳下依旧站台的模特,无精打采的。一根黑色的胶皮管趴在地上,管子里的水有些渎职,滴滴答答很不畅快。地上聚了一小洼水,炎热的天气把水变成蒸腾的水汽,迟早这洼水也会被榨干,徒留翘起的干涸的地皮。目光所至,更多的是苍白的土地,有气无力的喘息,深知自己的窘境却无能为力,内心有很多诉求却最终无可奈何的停止了拷问。

一个个小小的村庄隐在茂密的庄稼旁,我总是忍不住猜想生活在里面的人是什么模样。有老汉,逡黑的脸上布满皱纹,像山上的流水冲刷出的深深浅浅的沟壑,一辈子田间耕作,如弓的腰身背对着天空,伏下的身子对大地充满虔诚。有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内心充满对外界的好奇和向往,却又囿于现实,蓬勃的脸上有憧憬,有无奈,有希望,也有流星划过般短暂的幻灭。有操持了这个家一辈子的婆婆。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习惯了缝缝补补,锅碗瓢盆,一睁眼就是柴米油盐,忙里忙外,一身病痛。她的人生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她的生活只遵从于习惯。日复一日,她的内心没有波澜,只有对习惯的屈从。而且,她终会带着这样的习惯驶向生命的终点。毕竟她从来就是逆来顺受,从不抗争的。没有任何异议的。有刚娶进门的新媳妇儿,有些娇羞,有些自信,有些成功的骄傲,满怀对新生活的希望,下定相夫教子的决心,红扑扑的脸上能绽出笑,水灵灵的身体里涌动的全是生长,向上的力量。也许不久,这身体里就会萌发出这个家族的新的生命。那是家族的延续,也会汲取这个家几乎所有的供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到那么多的画面,为什么会看到袅袅的炊烟就想到屋子里一家人的生活,看到村庄就想到故乡,也许我终究还是沉迷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期盼自己在哪里都能找到归属感。

哈密和吐鲁番的周围都有绿色,平整的四四方方的土地上有葡萄架,还有粮食作物。我没有仔细探究,我只看到了他们的田间地头。田间偶尔有站成一排的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地界。我们村里的地界都是石头,像是国与国之间的界碑,很庄严的把地与地之的主权划开。虽然静穆,但总让人联想到法官那凌厉的眼神。以至于每次我去地里拔草,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后背发凉。我很想知道地界里有没有石头。至于地头呢,也是有些粗糙的,没有带刺的花椒树,没有垒起的石堰。我们村是山村,土地都在山上。地与地之间上下排开,于是为了防止水土流失,地边就有石堰。其实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有祖祖辈辈那么久远。石堰的石头都已经由青色变成灰白,完全没了韧劲。稍微一碰就要碎的样子。背阴处的石头上长满青苔,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总会挣扎着钻出顽强的绿色的生命,石堰已经很有年头了,当我在石堰边采下美味的山韭,在鏊子上烙出香喷喷的山韭鸡蛋饼的时候,当我掀起石堰上的石头搜索隐蔽在石头下的蝎子的时候,当我在石头的夹缝里采下酒杯一样的花朵吮吸花朵下甜甜的花蒂时,当我在石堰边找到一丛被保护的完好通红滚圆的车厘子的时候,当我们这辈子孙再也没有能力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那些石堰被损毁在挖掘机下,满地狼藉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我们的祖辈是如何像珍视自己的生命一样珍视这片土地,这片养家糊口维系全家生命的土地,他们是如何刨掉顽固野蛮的杂草,仅仅为了多增添一点土壤,他们是如何用双手播下一颗颗种子,栽下一棵棵秧苗,如何弯下身除草,就像摩挲一颗珍宝,就像教徒虔诚的膜拜大地神灵。他们是如何激动又忐忑地剖开这肥沃的土地探宝一样收获着地里的红薯,土豆,花生的馈赠,然后泪眼蒙蒙。他们又是如何捡了一块块石头一层层筑在地头,就像建筑师在构建宏大工程。我们的祖先肯定是勤劳的,虔诚的,本分的,朴实的。他们在垒筑石堰时从来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的艰辛劳动会一夜之间毁于一旦,他们只是朴素的认为,他们的劳作是为后代积福是为了世代传承。现在的我们,真的丧失了对土地原本的尊重,更无从谈虔诚。

绿色过后就是荒凉的大片大片的戈壁,只有一排排的矗立着的电塔。很是孤单。偶尔有明晃晃的发着耀眼的光的,那不是散落在戈壁滩上的宝石,而是绿色的酒瓶的玻璃渣。或者是其他。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曾经的曾经肯定有人在这孤独的旅途中,为了解乏,或者解忧,或者消愁,或者企图在酒精麻醉的幻觉中寻找内心纠结的问题的答案而喝过酒。那个人仿佛是遥远的,又是很近的,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他就坐在那里,神情落寞,以微小的身影对抗着巨大的孤独。

好了,不能再去想了,终于到站了。接车的师傅从乌鲁木齐南站开出来,周围的事物立马把我的思绪勾起来。是的,我曾经多次路过这里,大厦,小屋,天桥,一切都是那么多熟悉,仿佛自己未曾远离。

入住酒店,孩子们一下疯了起来。哥哥在两个床之间蹦来蹦去,跳上窜下,妹妹也扭动着小身躯跑来跑去,拿起电话喂喂,爸爸,在哪儿呢,煞有介事的打电话,要么打开柜子钻进去,要么在床上和哥哥滚做一团,开心至极。

我点了外卖,孩子们也饿了,喝着粥,吃着包子,心满意足。妹妹更是夸张的发出嗯嗯的声音表达她的得意。

接下来,迎接十几天的旅途。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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