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先生的《病隙碎笔》被我放在包里,来来回回背了两个星期。从办公室背回家,再从家背回办公室,我利用任何可能的零碎时间读他,品味他的语言,感受其中的思想,惊叹于他对于生命,对于命运,对于生活的智慧。
与经过哲学家苦思冥想得出的哲学理论相比,我更喜欢史铁生先生这种从生活实践中求得的智慧。它们通俗,易懂,脉络浅显,骨骼清奇。没有绕任何的弯子,更没有凭哪位哲学家或者思想家的理论著述做依托,它们像是从生活的尘埃里开出的花,像是从时光的沙漏里跌出的金蔷薇,如同神迹,带着很多不可能的可能和细碎的光辉。
史铁生先生像那个时代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刚刚完成初中的学业,在豆蔻年华的十八岁,就去延安地区插队做知青,二十一岁那年双腿瘫痪,后又因急性肾损伤,患上了尿毒症,靠不断地做透析维持生命。这实在是非常不堪的命运,除了悲痛叹息抱怨哀号之外,实在让人想不出更合适的态度来对待它。但史先生是顽强的,他可能也怀疑过,也抱怨过,也咒骂过命运,但最终他放掉一切消极的情绪,积极地正视命运。他不再盲目地期待奇迹,不再幻想谁的救赎,他决定自己对自己施以援手。先是有这样勇敢的态度,才会有后来面对记者对他职业的询问时,幽默达观的回答,他对记者说,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时间写点东西。下肢的瘫痪,病弱的身体,阻断了他向外部世界探索的可能,那没关系,在丰富的阅读,深沉的思索之后,他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内心,那是一个更加丰富,更加多彩,更加深遂的所在,他对自己内心的每一次追问,每一次凝视,每一次交锋,都有智慧的蜜流淌出来,他毫不吝啬地写下来,让愚痴如我辈者,得以通过阅读打开慧眼。
史铁生先生在《病隙碎笔》这本书里谈到了自己对于上帝,灵魂,爱和死亡的看法。他对于上帝的部分写的实在精辟,他说,最可以信赖的神,就是保证与你同在的那位,路是没有尽头,但是他总是遥遥地走在前方,保佑着希望永不枯竭,他所以不能亲临俗世,解救你于某处具体的疾苦,实在是因为他要在神界恪尽职守,不至于使那永恒的距离失去看管。多么精妙的比喻和论述,上帝是有的,那便是希望,存在于你内心的永远不息的希望。如果一个连希望都没有的人,任是再万能再法力无边的上帝也无法带其脱离苦海。史先生便是秉承着自己这样的观点,在几十年的漫长的被疾病缠身的人生路上,始终活得达观,积极,朴实而真诚。他积极地配合每一次地治疗,从不轻言放弃,并在疼痛稍减的时候,努力工作,笔耕不辍,在短短几十年的病患生涯中,他为后人留下了很多宝贵的作品,这样的精神和行为,皆不是常人所能拥有和达到的。
史先生说,我就是我,这便是局限。我深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在这里的主体,并不单指他自己。这个我,指的是世间的每一个人,芸芸的众生,日光之下奔走的任何一个人。但如何突破自身狭小的局限,史先生用自己的行动,给我们做了很好的榜样。他的身体是残疾的,但他却利用自己健全的心智,不断地向内心深处探索,不断地向亘古的宇宙的本源去寻求,于是找到了一个更广大,更丰富,更奇妙的无限世界,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美丽得无与伦比的桃花源。他说,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是,残疾与爱情,残疾即残缺,限制,阻碍,是属物的,是现实的,爱情则是属灵的,是梦想,是对美满的期盼,是无边无限的,是对残缺的补救。我常常被他这样的句子惊醒,震动,恍如在浓雾的海面上望见远处的灯塔,心在一瞬间被激动的狂喜填满。
史铁生先生的《病隙碎笔》仿佛是他展现给世人的,他精神桃花源的一个小小角落,那里有如水的好风,迷人的风景,和熙的暖阳,让人留连忘返,不知归路。但我想,史先生的本意应该远不止于此,他最终的目的,可能是在启发我们,鼓励我们,像他一样,勇敢抛开俗世的缠绕,抛开那属物的,有形的局限,不断地向内心去寻找,向具有更多智慧,更多希望,更多梦想,更多灵性的地方去追寻,从而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属于每一个人的精神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