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年八月份开始，我来到岱庭附近兼职。有一天完工后，揣着刚拿到的工资去铺张浪费，在老城区一家电子商品行的柜台前，我遇到了很久不见的初中同学，小雅。
我们大概有八年多的时间没有见了，我没有细算。柜台后的年轻姑娘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时，我还以为她认错了人。她很兴奋地说，哎，你不是X吗？我一听，愣愣得一瞧她，头发是波浪卷，耳钉很精致，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穿工作服，而是一袭长裙，格外出众。看着眼前陌生大于熟悉的脸，我用力想了一下才记起来，你是，小雅？“对啊，不错嘛，你还能认得出我来。”她很激动，“我终于碰上了初中老同学。”
眼前的人让我不得不感叹时间飞逝，而时间也能极大地改变一个人。这个在我面前滔滔不绝的姑娘一点也没有了那年的影子。我看着她，自信的表情和细致妆容跟多年前那个掺杂着泥土和自卑气息的身影渐渐重合，真的是一个人，我在心里暗暗想。与老同学再见面，我心里很是高兴，下午饭点前商场里人很少，我跟她开心地在角落里叙起旧来。我们掰着手指头细数分别的时间，刚在同一个班里认识的时候我才十一岁，如今又一个十一年已经过去了。小雅说她初三开始就辍学了，她问我是不是还在读书。我说是，八年间我辗转了几所学校，一直到研究生，到现在陪我时间最多的还是书本，而我对眼前这个在社会上打拼了八年多的同龄人一无所知。小雅说，她前不久才从一家餐饮部门辞职，想转行做手机，又苦于在一个新领域没有行业经验，所以先找一个闲工做着，不为赚钱，只为学习经验以后好自己单干。
02
看着多话的她，我也渐渐陷入了思绪。时间会让一个人趋于圆满，很多回忆像幻灯片一样一幕一幕从脑海中跳出来，还依旧生动而鲜明。
那年我十一岁，我所在的镇甄选出了80多个成绩最出众的学生，组成了新一级实验学校的尖子班，当然在那样的尖子班里，也有托关系走后门进来的后进生，小雅就是其中的一个。当时我所处的同学群体中，少了一些孩子的天真活泼和爱笑玩闹，成绩是所有人最关注的一点，大家都眼比天高，整日侃侃而谈所谓的理想和骄傲，并在老师的赞扬中相互追赶。
那是一个早晨，晨读刚上，班主任把一个嘤嘤抽泣的女生拽到我旁边，指着她说她完全读不懂英文课文，要我给她翻译一遍再帮她顺一下。那个女生就是小雅，她是闻名遐迩的钉子户一样的最后一名。我在她的课本上把课文的所有中文注解全写出来，再领着她念了一遍，这就是我们认识的开始。
很多少女心中都会有一种清高，我也不例外。我潜意识里不想跟她有什么过多联系，我想与之交流的都是学习成绩出众又能侃侃而谈的小帅哥们。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从我给她讲解问题开始，我只在她询问我或者老师让我给她讲题的时候跟她交流，除此外我们没有说过什么话。没有轻视或者对她的厌恶，只是不希望别人提到我的时候会顺便提到她。没人想跟她联系在一起，破旧老土的衣服，洗不净的脸和趿拉的鼻涕，一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再受到老师追问就时不时会急得哭泣，尖而急促的声音天生带着一种仿佛是受到别人欺负了的委屈，这就是当时我眼中全部的她，我记住她的方式是给她讲解问题，而她在我的印象里只是个差生。
一年之后年级分班调整，小雅去了别的班级，我与她本来就不深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顶多是寥寥的遇见打个招呼。而她从初三就退学，这也昭示了她作为一个差生，注定要很早就要在社会的泥淖中挣扎的命运。
03
面前的现在的她，充满自信，她大咧咧地跟我说，你那个时候看着很高冷啊，都不太搭理我们这样的人，还真没想到你刚才认出我来了。我笑着说是吗。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如今学会了用复杂的伪装掩饰自己单纯的性格，圆脸变成了长脸，有了轮廓，也学着在怎样细腻地保护自己。小雅喋喋不休地说起一些现在已经工作的初中同学的近况，跟我打过架、曾经被我挠哭过的小青，曾给我传过纸条、被老师骂成傻叉的阿亮等等。闲聊之后时间已经不早，我跟小雅道别并承诺改天再约饭。
不得不说，过早地涉足社会，结交的人面不同，我们聊的很多话并不相似，但这并不妨碍无事时一块约见，而且多年过去早先的隔阂早已不复存在，我跟她也比以前更熟稔起来。我们的性格都很豪爽，每次饭局小雅都抢在我前面结账，甚至囊中羞涩的时候，我会去跟小雅装死然后蹭饭。有一次我提出要回请，她电话里说好，给我她的地址让我先去找她。这是我第一次去她住的地方，一个老旧的不像话的板楼，楼洞里没有灯，她的房间就像是一孔旧窑洞，我甚至除了床铺找不到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唯一的小窗大夏天的竟然用塑料布封着，看不出它的年头但肯定不会很短。小雅说是冬天防寒，夏天防蚊。书桌的桌腿已经散了，几本杂志放得很整齐，厨房窄的只能容一人通过，墙壁已经看不出颜色。我问她你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了几年？小雅解释这个地方租金便宜，赚来的工资不能只顾自己挥霍，家里的母亲老是生病，她还有一个在上学的妹妹也需要钱。我看着眼前的小雅，多年前她也是个病秧，大病小病不断，她妈妈隔三差五就往学校跑，送一些花花绿绿的补品。补多了自然会上火，小雅的鼻血量特别充沛，每次上课她流鼻血冲出教室冲洗的时候总会招来无情的嘲笑，那种嘲笑里没有善意，甚至没有寥寥无几的同情和怜悯，因此我也很庆幸年少时的我并没有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这样一个在非难里慢慢坚强起来的姑娘。那天跟我讲述这些的她笑着，脸上都似乎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光辉，真的很美，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朵野花，顽强而热烈。
04
我问她想去哪里吃，她说介绍她的朋友给我认识。我们同骑着她前后轮转起来节奏都不太一样的电动车，到了一条很复古的商业街的街口，那里有一家大排档。小雅说这是她原来工作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开的，她招呼我坐下，然后就跑去帮忙。有快一个小时没人理我，天色将黑，人慢慢的多了起来，小雅坐下的时候拎着几瓶啤酒问我能不能喝，我说一般般，然后我们就着嘈杂的人声开始喝酒撸串。小雅指着我身后离我们不远的一家连锁快餐说她以前就是在那里面工作，每次都路过，一来二去跟开大排档的东北大哥熟了，再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东北大哥姓齐，我们喊他齐哥。齐哥很野，他闲了几分钟空挡过来跟我说小雅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我先干了，说罢吹了一瓶就接着去招待别人。小雅说齐哥经常照顾她，他还有个三岁的闺女。过了会齐嫂也来坐下，抱着一个西瓜头圆脸的孩子，嘴上嘟着一大串泡泡，我摸着肚子，说乖，喊姨！那小孩子一脸无辜地跟我目视，搞得我直想掐她两把。
夜深后人慢慢少了，齐哥端着几个菜过来，我坐着安静地听着他们聊一些之前有趣的事情。说起餐饮方面很多的黑幕，他们一边吐槽一边使劲啃串儿，东北大哥还讲到尤其是在夏天，有时后半夜一两点钟，一群光着膀子喝多了的老爷们站成一排照着马路中间撒尿，比赛谁滋得远。小雅喝了很多酒之后慢慢的话少了，我正跟大哥聊着天，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问怎么了，她使劲挤出一个笑容说没事，又噗地一声哭出来，喃喃着家里的妈妈生病难下地，父亲走的早，上学的妹妹怎么办。齐哥一边安慰她，一边跟我低声说小雅的不容易。她之前在快餐店干活，人太老实老挨欺负，被推举成没人想干的店长，跟人工资水平差不多但是店长要什么活都得上，整天累得齐哥看着都心疼。还有两个来做临时工的流氓之前一直骚扰她，有一回晚上下了晚班出门后直接截小雅的道，差点就出事，幸好齐哥在，撵了上去把小雅拉了回来。小雅也因为这个原因没有继续在店里工作下去。我举着酒杯说我替我这老同学敬你一杯，跟大哥一块安慰着小雅，心里却像有块砂纸打磨着说不出来的难受。
那晚我和齐哥把喝多了的小雅一块送回去，齐哥硬不要我吃饭的钱，他说我都喊他大哥了还哪能要钱，再哔哔就削我。我承了齐哥的情，回到住处之后想着一天的种种久久不能入眠。小雅她在一个污浊的环境里成长出了一种怎样的坚韧我不得而知，我看到了她厚重的铠甲下面脆弱而敏感的心，一道道结痂后又崩开的伤口。这便是真实的生活吗？没有前奏，没有盛赞，没有乐曲，表面亮丽光鲜，背后却千疮百孔，把你跟你的全部绑在一块的，恰恰是你的坚强、勇敢和一忍再忍。
05
齐哥的热情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段时间我忙着几篇论文和一些资格证类考试的事情，等我好容易倒出空来有一天我到小雅上班的地方，笑嘻嘻地问她什么时候再去撸串。小雅清丽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愠恸，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有些气力不足地说，咱们以后再也去不到那个地方了。
他回东北老家了，小雅说。
我没有见过小雅那么失落，齐哥被车撞伤了，小雅说得没有力气，两拨地痞约架，把他的摊子给砸了，他追上去跟人拼命，一个“我操…”还没喊完，就让开过的车碾了腿。齐哥在东北的爸妈上了年纪，他自己又落下了伤残，以后只能在亲友的帮助下简单谋生。
那么深的友情不是三两天的吃吃饭喝喝酒就能够建立，同样是一无所有的背景和肝胆相照的相互帮扶。你们以后还能见面吗，这句话我没有忍心问出口。我想起那天我曾把东北大哥三岁多的闺女照片发朋友圈，一群禽兽姐妹在下面评论：我去，她看见你竟然恶心地都吐泡泡了。我把她们一个个笑骂了一遍，现在心里想着，也在心里心疼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淳朴大哥。
小雅的笑中有泪光，她说这两年攒了一点点钱，托她哥的关系在厦门整了一个手机门脸，过段时间就会去厦门做手机生意，再回来的时候让我记得请客吃饭。我真想哭着对她说只要不去大排档撸串儿，咱们吃什么都行。我能体会到小雅跟齐哥一家深厚的友谊，齐哥结婚早，他才仅仅是比我们大个两三岁的大男孩啊，我也知道小雅她努力保持平淡的背后深心处尖锐的刺痛，而我不知道两三年之后，当我自己也越来越深的体会到生活的真实和残忍，我会是什么样子。
06
不过个把月的功夫，小雅去了厦门，她临走时发给了我一段话，让我记忆深刻，她说我注定不能像你一样可以自主去选择一个崭新的起点，我是个差生，怎么学也学不好，你当年给我讲题的时候也知道，我甚至连个初中文凭也没有，我的起点只能始于靠出卖自己廉价的劳动和不认输的劲头。生活是一个烂泥潭，越陷越深，越搅越浑，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奋力挣扎，要么让自己呛死，要不就是把内心伪善的人踩下去，等我再有出息一点，头也能抬的更高些，妈妈也不用那么心累……
我不会告诉她我在看到这番话的时候也是眼泛泪花，我们都会以为自己很牛，自负和骄傲的情绪让人眼光虚浮，而人总是也太不懂得如何用心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用来引以为豪地炫耀并当做谈资的苦难经历与她们相比真的不值一提。生活的筛子筛过一遍后，剩不下多少天真无邪的幻想和希望。这世界有人会离你而去，有人会一直对你恶语攻击，有人虚假的善意背后全都是精心策划的心计和阴谋；也有人会一直相伴，有人会永远与你风雨同行，有人恶毒的责备里全都是无私利他的关心和帮助。生活的泥泞会让你狼狈，但也会让你的软弱融化在里面，你可以用它们来筑起你遮风挡雨的小屋，终有一天，它们会变成笔直伫立的钢铁森林，无坚不摧。
清明节回老家祭拜，父亲第一次跟我提到了他早年夭折的两个兄弟。那时家里太穷，爷爷奶奶拉扯他们兄弟七个，我的两位伯伯就是在饥荒的年代没有挺住，最后远去了天国。后来爷爷瘫痪在床十几年，奶奶十几年如一日地照顾，而爷爷也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去世。我的奶奶品尝着生活一味又一味的苦涩，在两年前的冬天追随爷爷、突兀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天我在墓前给同穴的爷爷奶奶磕头，我父亲在我身边一脸平淡，他说，你奶奶住院的最后一天下午头一会跟我说想吃肉，后一会过了没十几分钟就走了，没受罪，她还在的时候，即使再苦也是乐呵呵的，从没有低下过头。
上个月我收到了一个女孩的结婚邀请，是我初中曾经同桌过的一个姑娘，但她没上完高中，她那个时候爱着一个道德品行败坏的混蛋，那个混蛋曾让她怀孕又堕胎，即便是在分手之后也天天堵在她的下班路上恐吓和勒索钱物。苦难的经历过去之后，她不但没有被打倒，反而变得更加自信美丽，生命中出现了一个优秀阳光的大男孩用心来爱她。我看到她在笑容里流着泪的照片，她周围所有的明亮仿佛都在盛开，那些不堪和痛苦也终究变成了熠熠生辉的徽章，它们让人明白，生活的美丽太值得让人珍惜。
07
有些时候你会觉得，苦难才是生活的主旋律，这世界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接连无尽的一个又一个麻烦。我们见过太多的人哭泣，为家庭的不幸，为命运的不公，但他们哭过之后擦干眼泪，继续此生还未完成的事情。生活已经给过了如此之多的艰难，而你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别无选择，直面所有的桎梏，把疼痛和委屈就着心里的浊气一块狠狠地呼出去，大喊一声我靠！然后面带微笑，重新上路。
我想过如果我是小雅，没有文凭，没有一技之长，没有任何背景，甚至最亲近的朋友还离自己而去，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寻找自己的价值和归属感，所有要克服的阵痛让我惴惴不安。生活里有太多像小雅一样的人，他们体会的太少什么是人情的善意，什么是家庭的温暖，疾困压身就已经让人头痛了，她不知什么是策马红尘的畅快，她不懂何为恣意泼洒的天真，她更不可能用一手漂亮的好字斐然的文采记录自己的心语，她来不及，她甚至来不及矫情和慨叹，在本该体会读书、玩耍、恋爱的妙龄时光里与执意要把人摧残的生活不期而遇，这样的生活本质只有两个字，叫做现实。
大概一年前，在厦门的小雅发了一个状态，是一句英文，具体我已经记不太清，大概是“No matter what will happen next,I will try my best to do it.”我读过一遍之后，在下面评论道：四个语法错误，还用错了一个标点，我当年是怎么教的你英语来着。然后看着小雅抓狂的回复，屏幕另一侧的我哈哈大笑。小雅你知道吗，你早已经不是生活的差生，在这场所有人迟早都要奔赴的游戏里，你是当之无愧的勇士，你脸上的眼泪也都会变成你美丽经典的笑容。
不久前我得知消息的你，已经是一个即将要生产的准妈妈了，你的生命里也终于出现了那个爱你的陪伴你的人，你笑到了最后，笑得真好看。
08
生活中所有的苦难都是教会我们成长，有一天你我面对过去，都会内心唏嘘满脸淡然，而身后有一道苦难堆砌的长城，见证着我们是如何从一文不名到百炼成钢，那些当时咬着牙死扛的，如今也都会精彩纷呈，变成永生难忘的财富。
生活狠心抛给你的疼痛，终将会让你美不胜收。
你已经准备好，微笑面对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