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朱砂,两方罗帕。三五鸿雁,乱了四季扬花。六弦绿漪,七星当挂。八九分相思,懒了十年琵琶 。
我是一个伶人,我的眉间一点是那血红的朱砂。
那时你刚与我相见,你说喜欢我眉间的一点红,艳而不妖,媚而不俗。
你的指腹温柔的擦过我的额间,蹭过那抹鲜红。一直到我粉墨登场时,那分触感还停留在那挥之不去。
我是一个老人,我眉间的朱砂依旧存在。
可是你已经触摸不到了。我浓妆艳抹登台演出的时候你碰不到,我白发苍苍,皮肤苍老起皱的挂在血肉上的时候,你,更加碰不到了。
我是一个伶人,出身卑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两方罗帕是我心头之物。
你兴冲冲跑过来塞给我两方罗帕,却在塞完东西以后害羞的用手挠着后脑勺。你说,这是你用丝绢做的罗帕,上面用笔写了诗。
展帕。一方罗帕上写着,牡丹国色艳天下,不及伊人美如画。另一方写着,红妆似海棠,清素如梨花。
是了,我卸了妆的样子只被你看到过。轻笑着将这两方罗帕收在袖袋里,抬手用衣袖给你擦擦额角的汗。
我是一个老人,居住清贫,只有两方罗帕是我最贵重的东西。
罗帕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是我早已经把上面的诗句记在心里,如何都忘不了。偶尔从嘴间念出,眼前依稀能看见当初送我罗帕的你,那副窘迫样。
咧开嘴笑了笑,把手里的罗帕放在怀里,用力的,搂紧。
我是一个伶人,我在等一个人。
没有演出就在梨园里抬头看看天空,正逢深秋时节,几只鸿雁飞过。
树叶枯黄,从枝头纷纷飘落,落到地上,踩上去嘎吱作响,那是深秋的寂寞,还有对离人的怀念。
你突然在半夜寻我出来,我应邀溜出梨园和你见面。看到你的时候,你眼里全是悲伤。你说你受征要去边疆,怕是有很长的日子看不到我了。然后你搂住了我,让我等你,你一定回来。
你走了,眼里全是坚定。
我是一个老人,我在等一个人。
又是一个深秋时节,鸿雁飞过,我忽然想起,我等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风卷起枯叶飞到半空,被踩碎的叶片在地上不甘寂寞的随着风打着旋儿。
我等的那个人留在了边疆,我们之间的约定被他的一身衣物打破,再也不复。那个承诺一定回来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是一个伶人,被世人说是水性杨花,我丝毫不在意。
你在听到这些话以后却急急忙忙跑过来,说,我是梨花,清淡素雅的梨花。手头,一朵盛开吐露清香的梨花。你把它簪在我的耳边,轻柔的理了理我微乱的鬓发。
你是第一个说我是梨花的人,我很喜欢你。
我是一个老人,任世人如何道我是怎么样的人,我都不在意。
我在意的只有你,那个会为了一句流言蜚语就跑过来安慰我的你,那个唯恐我会伤心的你,那个有些傻得可爱的你。
你是唯一一个说我是梨花的人,我很爱你。
我是一个伶人,竟有人想用名琴绿绮让我陪他风流一夜。
我笑着告诉他再不走我就把琴砸了。焚琴煮鹤,我一直想做。那人骂骂咧咧走了,同行说我自命清高,稀世名琴也不放在眼里。
她哪里知道,我真正放在眼里心里的,只有你。
我是一个老人,曾经有一把名琴绿绮放在我眼前,我没有要。
因为我不稀罕。再名贵的琴失了情意只剩下利益,就不再是一把好琴,拥有琴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稀罕的,从头至尾,只有你。
我是一个伶人,常常在半夜裹一件披风站在走廊里,找那藏在无数星星里的七颗星星。
那是北斗七星,能够指引人回家,不管多远,顺着它的方向就能回家。
为什么,你没有顺着它回来呢?
我是一个老人,常常在半夜推开窗,找寻天上的北斗七星。
人常说顺着它就能回家,不管在多远的地方,要耗费多长的时间,看着它就能回来。
可惜啊,你回不来了,看到它也回不来了。
我是一个伶人,我有一份相思,成了我的苦。
相思之苦,唯有酒能救之。可是,是什么时候,酒也不能让我好一点了?
我是一个老人,我有一份相思,它是我的病。
相思之病,唯有一人能药之。只是,在那个时候,你也没有办法医治我了。
我是一个伶人,京城风靡一时的伶人。
身为伶人,最善琵琶。
十指纤纤,莹润指甲,饱满指腹。勾弦轻拨,慢捻指挑,尾指再勾,指腹轻压跳动的弦,一抚,余音袅袅。
我因为一个人,不再弹起琵琶。尽管我再也等不到他。
我是一个老人,乡间默默无闻的一个老人。
迟暮老人,怀抱琵琶。
苍老的手指碰上琴弦,微微颤抖,迟迟不肯弹动它。颓然的屈起手指收回,却意外的被指甲勾动了琴弦,发出铮的一声,惊醒我。
我因为你,已经多久没弹动琵琶了?我好像记不清了。不过,我甘愿为了你永远不再弹起它。
搂住怀里的琵琶,窝在木椅里,晒着暖融融的太阳,缓缓合上有些浑浊的眼眸。
意识慢慢沉寂下去,迷蒙间我看到你意气风发的穿着盔甲站在我面前,探手要我牵住你,暮然笑得泪眼模糊。
我终于,等到你了。
“婆婆?婆婆!……婆婆”
一阵清脆的孩童音,最初的疑惑,过度的惊慌,最后的悲伤。
本来在屋里床头上摆放整齐的两方罗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木椅的扶手上,风将它们轻柔吹起,飘到老人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