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八年,顺天。
葫芦巷得名于其地形。前后都偏窄不容车马经过,唯独巷子的中部像是独辟一个空间。顺天最有名的青楼翠香楼便坐落于此。翠香楼是这几年刚刚兴起的,据说青楼主人是个从不以面示人的神秘女子,从未有人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她的存在还是靠着些喝醉了的酒鬼口口相传。“嘿嘿你别说,那女子的腰肢,啧啧啧,真是扭的令人心痒痒啊…”。再加上此楼的姑娘个个色艺俱佳更是令许多恩客流连忘返。近年也有了南酒旗北翠香的雌雄二楼之说。
于冕经常来此楼。
可他不是来与女子欢好的。虽然青楼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可他却从来不愿意行那你情我愿之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来青楼也是来看看不一样的众生百态。每当他来时他就会照例用重金包下偏南楼的一处包间。此包间其实就像一个嵌在楼里的盒子,迎面而来的风常常将他的袍子刮的呼呼作响。他会请一个清倌儿在一旁焚香煮茶。他便半眯着眼斜靠在垫子上听着隔壁的悠悠琴音。
是了,他来这很大的原因便是来听那悠悠的琴音。听身旁的清倌儿说这曲子叫“胡笳十八拍”,正是那青楼女主人的最爱,隔壁女子的身份便昭然若揭了。他没什么文化,可是他很喜欢这首曲子,每次来听就为了这一首曲子,他总是听得如痴如醉。他不知道这曲子在讲些什么,可他每次听完都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此时正是青楼生意兴隆的时候。耳边不时传来淫靡之声,欢歌笑语连绵不绝。耳边的琴音却仿佛更加哀伤。突然在一阵凉风刮起时耳边的音乐戛然而止。
于冕皱皱眉,他听了几十上百次这首曲子。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这首曲子分十八段,共两层。前十层与后八层感情的流露并不全相同。此时这首曲子刚好停留在第十段,总让人有些打断情绪的不适之感。他缓缓看向距他二十余步的清倌儿,只见她似乎也有些许疑惑。他淡淡笑了下,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到身后的门被人轻轻敲响。“公子,我家小姐请公子相去,叙叙旧。”
于冕长身而立,眉角带着一丝玩味。叙旧?此女倒是很有意思。他缓缓跟随领路的婢女慢慢向隔壁走去。
“敢问姑娘,你家小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单单青楼主人?”那婢女许久不语,似是酝酿了许久才缓缓道:“公子自会知道,婢子不便多说。”于冕一阵哑然,转眼间便到了隔壁的包间门口。刚想敲门就听到里面传出了空灵的声音:“公子不必多礼,请进。”
于冕向前望去。有个身材曼妙的女子靠着栏杆正对着他巧笑倩兮。女子的年龄不好辨认乍一看是少女的模样,肌肤水嫩,秀发梳的是少见的百合髻,两个发环高高翘起,透着些微的俏皮。尖尖的下巴像是数九寒冬挂在洞口的冰锥子。再仔细一看又好像是三十岁的风情,丹凤眼眸,身姿妖娆,全身都散发着迷人的风流,让人能想象她走起路来时的腰肢拧转必然别有一番风味。
于冕一时看的呆住了。
当他注意到对方脸上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时才反应过来。“姑娘,是在下失礼了。”“呵呵,不碍事。”只见那个女子缓缓走向放在不远处的蒲团缓缓跪坐下来,“公子,妾为你煮茶喝吧。”“那就有劳姑娘了。”
于冕没那么多讲究,大剌剌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对面的女子笑笑什么也没说。“姑娘,我每次来都能听到你在此弹奏那胡笳十八拍。其中愁绪令人缠绵悱恻无法相忘,敢问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苦难之事?于某虽不干敢说手眼遮天,身世倒也过得去,或许可为姑娘排忧解难。”
那女子缓缓将烧开的水倒入已放好茶叶的杯中。“小女子名叫婉儿。来自关外。”“关外??”于冕一惊,愣愣的一时说不出话,“你…可是汉人?”
那女子却避而不谈,反而轻轻笑道:“公子,此曲看似讲的是离别故土。可实际上讲的却是亲子离别。公子能听懂这无限愁绪,可要当心才是。”
于冕没看见那女子脸上一闪而过的狠戾。他狠狠灌下一口茶,对能烫伤舌尖的痛感浑然不觉。突然起身就往外走。
名叫婉儿的女子轻轻说道:“送客。”脸上有着一闪而逝的阴翳。“惊龙之相。此子不除…”
于冕浑浑噩噩地走在回府的路上。他虽不通文学政事,可他能听到百姓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现在已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了。景泰皇帝病重,谁知道接下来会如何。他只想赶回家找到父亲,商量出一个办法来。
于府与葫芦巷距离较远,中间要经过七八个个巷子。于冕低着头想着心事快步走着。此时他赫然已是到了昌义巷口。昌义巷原址是一间破败的寺庙,衙门很早就说要予以修缮了可是前些年有工人声称此地闹鬼,于是就不了了之了的,官府就任凭这破败不堪的地方镶嵌在繁华热闹的北京城中,平添一份寂静的神秘。
一尊尊破败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上横竖歪斜,无人问津。百姓们对此处早已见怪不怪,对神像也早就没有太多敬意了。于冕突然感到身边划过一丝不寻常的风。这阵风吹来令人不由地瑟瑟发抖。他扭头看向那座破败的寺庙原址,缓缓走去。
只见此处滚落的到处是头颅断裂的躯干和看不清的躯干某个部位,一片一片的,好像被人勉强堆在一起,就算如此,也几乎无法辨识供了些何方神圣了。
于冕猛地抬头。
只见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应该是四大天王佛像的正中间。而四面八方的佛像正对着自己形成包围之势。那处于粉碎边缘的一个个最多只能称为泥柱的四大天王肩膀上,各站着一个人,仿佛在隔空对峙。
这四个人,他都认识。
卖桃子的王小二,扶着母亲买日需的妇人,酒旗楼的掌柜郭老头,还有刚刚才见过的女子婉儿。
罡风四起。
于冕勉强能护住自己的脸不被风扬起的飞沙走石伤到。他可以听见四个人正在用洪钟般的声音交谈着。
“于家小子,我欠你爹个人情。来带你走。”只听郭老头用沧桑的声音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