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离开那薄薄的水已经有了许多年了。
我现在看着我面前的水,它缓缓地流淌,我就慢慢变小了,这面前的小水沟竟然变成了一条大河,它途径西淝闸,带来的泥沙可以堆成一座座沙子山。风吹水面的时候立马卷起涟漪,涟漪激起的水花是红色的,继而一点点远去了,我又变大了。
我长大的时候就离家乡很远了,家乡所剩下的人只有一些不愿离开的人。他们苍老无力,整夜整夜和早已经老去的人对话,这里当然还有我的爹爹奶奶。我爹身体到后来的那些日子就开始不好了,那会我还灵气斐然,经常去看望他的时候,他都会笑着流下两行浊泪。我和渣圆是在他溺爱与棍子下长大,并且也遗传了他的一些脾性,脾气火爆,吃软不吃硬。我一边希望尽量多去看看他,一边又不大乐意去,我总是计划着过年再去,反正我爹还住在那里,我总是能看到他的。
天气阴翳沉沉,时至今日我也不大喜欢那种天气,准确来说我是惧怕那种阴翳天气。我怕这天气中发生的事,从我爹走后我就更加迷信,我总是相信相同条件能够发生相同事件。最近几年也总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人在不想失去希望的时候,会找到各种能鼓励他的事情,并且在那时,我就深深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含义了。
隔壁的小厂子家有一副棺材,那是他老婆常熟的,常熟为了救她落水的女儿娜娜被水淹死的事情我们整个村子都知道,大家都说常熟很伟大。连我最敬爱的一年级的班主任李继英都在上课说这件事来证明母爱。就在常熟走了几年,村子里还流传这常熟的故事,他们说经常可以看见小厂子的船边有一群红色的鱼围在那里,跟着船走。等用灯一照,还可以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大家都说那就是常熟。对于这件事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有一次我去河里洗澡的时候,我也看到一群红色的鱼围着小厂子的船转啊转的,还隐隐地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
村里以前用水全是用压水井把水从很深的地下打上来,它冬暖夏凉,而且完全免费,只要用一丁点力气,水就会源源不断地吐出来。我打水的技术是渣圆教的,他先是把一口杯的水倒进压水井里,然后再用自己整个体重压在打水的长柄上,一压一压地水就出来了。这在我看来很神奇,就像聚宝盆一样。我是乐于打水的。
时间是在河水上冻和解冻之间进行,冬天和夏季的交换就是寒暑假。
我在春末总是要过敏的,我虽然喜欢油菜花那黄油油的样子,但是又怕它给我带来的花粉。我小时候一到那个季节身子上总是起一些小疙瘩,奇痒难耐,后来我妈到处问别人,从野地里给我扯了一大片野草,把野草煮剩下的水给我洗澡,我每次在洗澡的时候都会偷偷吃野草,因为我觉得那味道还不错。我想到现在什么都不敢吃,以前我真是百毒不侵,连电池都吃过。后来,我身子没有再痒过,我想这是我们村子里流传下来的古老智慧治愈了我。
要是准确回忆以前在淮河边上的事,我是十有八九要回忆错的,要么添油加醋,要么选择性遗忘。我只记得我爹很凶,他曾经因为一件小事拿着很粗的棍子打过我和渣圆。他以前是个船员,有一个大葫芦可以让他背着不至于沉在水里。我家到了我这一辈子就没有会游泳的人了,我爸现在这个年纪还能从两岸游个来回,让我羡慕不已。我爹教了我爸游泳,我爸没教我。我弟渣圆因为有一次自己独自去河里玩被打得半死之后,我和渣圆就再也没有独自下过水了。
98年发大水的时候,我们被围在一个高台上,淮河的水把整个村子都淹没。大人们的愁眉苦脸显然没有影响到小孩子们爱水的天性,平时碰不到水的我总是找着借口往台子下面走,与这种难得一见的“汪洋大海”接触。可那一年水里埋葬了许多人,好多的粮食都被水泡坏了,住在村子下面的人有的往庄台赶,有的往我家高台跑。水一下冲进村子的时候,人带着人,人拖着人,抱着鸡鸭鹅像是赛跑,确是逃命。历历在目,永生难忘。那个时候又知道了它并不总是那么可爱。
我早已忘记我在许郢子有过什么事情,只是记得小时候在那里生活,要说有什么故事,真是不大记得。许郢子就像所有中国正在消失的村子一样,只有一些老人在坚守,老人都死了,那个村子也就死了。
年轻人都走了,大多都跑到了离村子六七里地的庄台上了。以前看庄台的青年桥就已经破败不堪,现在看更是如此。那一条连接村子和庄台野草小径因为没有人走渐渐荒凉,又重新被野草覆盖了。
我爹活着的时候,大半时候都在水上活着,现在走了,就埋在河岸,和我祖先,和他的爸妈埋在一起。
我爹走了一年之后我奶也走了,那一天是阴翳天气。
我所记着的就是我在那里生活过的事情,那里还有我许多忘记的事,就像淮河的水一样流向远方。
我离开那水有很多年了,我忘了那水边活着和死去的人了。
嗯,我离开那水也不过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