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称为现代人,但当我们面对鲁迅,我们的“今天”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我们用着一个个人体验的“现代”的名号面对鲁迅那作为历史的“现代”的领域的时候,我们该问:当我们在谈论鲁迅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人们一遍遍地重复着那简单有力的口号:鲁迅,伟大的文学家,革命家,思想家。他们自然没错,但我要说的是:在鲁迅的文字模态所构成的现代中,鲁迅不是“文思革”,他甚至不单纯是战士,复仇者甚或守夜人,他却是一个彻底的生存者。没有生活,这不是80年前有,现代没有的问题,而是整个现代人类都要面对的根本问题之一。这个问题鲁迅不能给出答案,就像他评论易卜生“只负责作诗不负责解答”一样。但是作诗是文字实践,鲁迅做到了它,于是他成为现代少有的彻底的生存者,我们也只能通过自己的实践找到答案。
在没有生活的时代,文字该去创造生活。那么竟是用“看”的吗?有人会问,难道鲁迅不是冷眼看着“无声的中国”,还原那没有生活的生活吗?不,鲁迅是在重构而不是还原。那种“看”也不是看客们的看,而是在看自己的“看”的看。《示众》里一种对看与被看的关系的无限放大使整个画面成为作者和读者“看”本身。《孔乙己》里,我们都在看那小伙计,小伙计就是那活着但不知自己在看的人,更别指望他能意识到那种看只存在于被遮蔽的生活里。现代人只是不自觉的沉湎于仅仅“在那里”的生活,看起来生活对他来说是无蔽的,体验早已裹挟了他,取代了生活。当我们说“我生活地很糟”的时候,他也只是无意识地看,图像取代了生活。而鲁迅则要把这些摆在这里,目光对着目光的时候,两者的意义都受到了考量。但这还不够,这还只是看罢了,尽管它不同于那些看客,但我们仍不在生活,仍只是鲁迅说的“看戏”,只是我们看见了自己演的罢了,我们仍把它当作他者,我们和生活仍是疏离的。于是有了《野草》。
生命和死亡,沉默与开口,这是《野草》丰盈的内容。以死亡拷问生命,让生命展现力量;用沉默依托开口,让开口给予活力。《过客》中他走向墓地,那是生命的成熟;《死火》中,是死火让我走出冰地狱,正因我走出那里而被碾死,我和死火都只能活在生与死,冷与热的反抗中。《失掉的好地狱》,人毁灭地狱伴随的是神的消失。死不是生命的消逝,不是知觉的全无,是作为“反抗”的生命状态必须的元素,它必须成为那能促使我们审问生命的纯粹力量,而恰恰现代人只是把死看成一个即将到来但与我无关的动作罢了。整部《野草》都是在“说话‘,大量采用第一人称讲的寓言,不是他在说话,而是语言给他了责任让他必须说出来,《复仇者》一、二也近乎一个传说的讲述者的口吻。《过客》则是对话。但它决不能成为闲谈,成为一个伪善者的絮叨,语言才允许我们把它说出。“发声”是个对于现代人来说很稀缺的行为。有多少人的发声是“非如此不可”?人们像扒雷峰塔一样闲谈,人们因为无聊而闲谈,“闲谈”是一种逃避的生活状态。一个人必须真正道出他的生活,一个文化,不能没有道出自我的能力。对于中国,文言文不能承担这个重任,那么请白话文来。对于现代人,就得创作诗歌。当然不是指文学体裁的诗,而是在生存和死亡的抗争中在大地上歌唱。那些诗意的元素,鲁迅在歌唱:孩子,复仇者,火,雪,夜。文字承载了它们,就创造了生活。
鲁迅身上另一个刺痛现代人的品质:抵抗媚俗。现代人总归是无条件认同生命而缺少质疑,鲁迅便要刺醒他们。大家都在说小鸭子可爱的时候,他总要提醒人们,它们是走在沙漠上的。大家为娜拉出走而高兴的时候,他要说女性解放和钱袋子的关系。媚俗总是掩盖死亡,于是在夏瑜的坟头放上花圈过后,他又安排乌鸦悚然飞走。鲁迅当然热爱生命,《我们怎样做父辈》里便显示出,生命的保存是第一头等大事。但是全盘接受生命是美好的,或者只是以自己或他人的苦痛作为谈资的,都是逃避。同样,那些宣扬牺牲的“革命工头”,鲁迅自然也讽刺有加。媚俗给现代人带来的后果是什么?是对于领袖的狂热崇拜,在21世纪,就是对于金钱和娱乐的狂热崇拜,它让人盲目地活着,而不是生活。不过鲁迅不只会关注到这些(如果他活在21世纪的话),他更会关注到现代人的媚俗是怎么让人变为达成人本质的工具的,他一定会对“人生而平等”,和“人该分三六九等”抱着同样的警惕。这从他跟那些“正人君子”的论战就能看出。
再者,如若我们今天还要战斗,便要把鲁迅作品当老师。那些宣称不需要“棍棒和投枪”的人,多是欲望甜食和脂粉的吧?
我称鲁迅为彻底的生存者,因为他让生命在真切的生活中爆发出最纯粹的力量。苟活的现代人,鲁迅绝不愿承认他们是“现代人”,我们今天读他,不仅仅是看他怎么批判,而是要看他怎么尝试用文字去让贫困的时代有了生活。
我们今天如何读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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