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王中吴,先生的家乡。地处豫东睢县、民权、宁陵三县交界地带,是北方贫瘠村落的剪影,亦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无人问津之所在。
为它写过严冬、写过暮春、写过初夏,写过自然的玄妙、写过风土的质朴、写过村庄的落寞。
这是一片充满生机的土地,这是一个偏狭难寻的村落,这有一种寻求希冀的渴盼。
这有一群淳朴至善的人们。
为他们执笔,再多都不为过。
因为它,是故乡。
清晨五点,太阳还躲在田间一片青黛色的白杨里,如小家碧玉般颔首低眉,娇羞赧然。整个村落伴着林间婉转鸟鸣,沙沙风声睡意酣然。我、老王、婆婆和奶奶四人站在自家地头,迎着午夜尚未散去的丝丝寒意,开始采摘一望无边的金针菜。
早间田地露水极重,湿漉漉的匍匐在与金针菜套种的花生秧上,人在其间来回穿梭,只觉水浸双腿,冰凉黏湿。未过多久,只见不远处的太阳宛如一团喷薄的火球,炙热通红,拨开遮蔽光芒的层层树叶,呼之欲出。赤裸的踩在沙地里的双脚,已然感到暑气蒸腾,热浪奔涌。随着脚步在地里愈走愈深,太阳在天空也越升越高,将这片连绵不绝的墨绿染成金黄。明晃晃的阳光如锋刀利刃,刺的人睁不开双眼,又如熊熊火焰,烤干了肌肤里的每一滴水分。空气似被太阳风化,齑粉成屑,但见其凝滞树梢,纹丝不动。
热浪翻滚。
而田间采摘者,仍然埋头忙碌,似乎头顶的那份火辣,于他们而言,就是一股清泉,沁爽怡人。
任凭汗如雨下,发如水洗。
早上七点,拖着沾满泥巴的双腿和一身的疲累,从沙土仆仆的田间走向仆仆沙土的路边,将拢在一起的金针菜装袋过秤,一共二十斤,一斤两块钱,一个早晨的忙碌,可以挣到四十块钱。
收拾停当,婆婆骑着电动三轮车驶向几十里外的集镇,有饭店专门收金针菜。听说,做成一盘凉菜能卖到六块钱。
望着婆婆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一片秀雅明丽,幽香炫目,青翠蜿蜒的乡间清晨小道上,我的心却感到一阵莫名哀戚。
和我们邻地的一位大爷正在浇他们家的花生地。
大爷虽说年事不高,但岁月的痕迹却早已烙在他的身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花白的头发,微躬的身板。加上灰色上衣,黑色裤子,上褊的裤脚,没有穿鞋的双脚沾满了泥水,更衬出他不符年龄的苍老。他蹲在路边,双眼望着水头,任凭水恣意在田间流淌。此时头顶的日头愈发毒辣,只见汗水沿着他的脊梁流成了一条条水纹,浸透了他的上衣,衣服紧贴皮肤,似乎只要稍微一碰,就能滴下水来。原本就泛黄的肤色经太阳灼烧,变得无比通红,仿佛喝多酒的醉汉般模样。
热气洄流。
但他依旧蹲着,凝望田间,一动不动,宛若磐石。
仿佛庄稼人生来就不怕热。
坐在电动车上,我扭头看着他被氤氲的水雾团团围住,背影逐渐模糊,只听空中一声轻叹,影绰难辨。
气温越升越高,田间浇地的越来越多。来时还尚显清冷的羊肠小道仿若变戏法般,顿时布满了各式水带,抽水声此起彼伏,弥漫在村落上空。水带一段接一段,从井沿一直蔓延至田间地头,有的水带横穿路面,车轮碾过,水带被压得水流直溅,滋滋作响,本来尘土飞扬的土路一经水流渗透,顿时变得泥泞不堪,狭窄的道路更加难行。水泵嗡鸣声,水流哗哗声,水柱喷洒声,麦苗喝水声,各种声音揉合在一起,宛若大自然奏响的一首清脆如缕的舒缓小调儿,拨人心弦。——好一片壮观的农村浇地场景!多美的一幅田园诗画!
但除了一个对故乡暌违已久的人觉得惊讶且动人,难道还有谁看到这些光景矍然神往?
傍晚时分,黄昏已逐渐腐蚀了村落与田野轮廓,占领了屋角隅。
从市集回来的路上,看到日头落尽时,云影无光处绵亘不绝的浅绿、碧绿、墨绿、翠绿、黛绿,接天蔽日,蔚为壮观。枝藤蔓延,翠绿盈盈的是西瓜地;枝叶疏阔,碧绿欲滴的是玉米地;向阳而生,黛绿蜿蜒的是花生地;亭亭玉立,嫩绿剔透的是金针菜。在这片绿波中,蹲在地上,若隐若现的,是在除草;站在田间,水柱喷涌的,是在浇地;缓慢前行,手臂飞舞的,是在施肥。
树叶沙沙,微风习习,在通往村落的林荫道上,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的不是袅袅炊烟里的饭香,也不是参天古木间的清香,更不是繁花簇拥中的幽香,而是飘摇离散的农药味。不远处的田间,不论是身体健硕的男子,还是白发佝偻的老妪,肩上都负重着几十斤的药桶,喷洒着渴盼与希冀。
暮色将至,此时,几十里外的县城广场,早已是莺歌燕舞,人流攒动。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依旧泥巴裹腿,汗流浃背。
心中戚戚然,为仅凭一己之力,试图在自然中力保辛勤劳作之人。
夜间纳凉,听着婆婆和门口围坐在一起的爷爷奶奶、婶子大娘们聊着庄稼、聊着天气、聊着肥料、聊着价钱。听他们谈了很久,我心中愈发怅然。这些不曾辜负自然的人,生活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仿佛早已同自然相融合。他们和在这块土地上祖祖辈辈的先人们一样,拿着同样的工具,站在同样的田地,走着同样的步子,洒着同样的汗水。我仿佛看到这样的画面在这个地方上演了几十甚至数百年,较为原始的生产工具和劳作方式使这幅图像几成静态。虽然现代化机器和技术给田间劳作带来极大便宜,但自然依旧是桎梏,“看天吃饭”依旧是横亘在农民与收成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依旧疲于拼命,生活丝毫不得轻松。
但面对市场农作物低靡的价格,有谁好意思说付出和得到一定呈正比?又有谁能不承认农民才是整个行业最廉价的劳力?
或许,说“劳力”亦算不得精准,在这片土地上,“农民”只是一种个体的身份,而不是一项社会的职业。
晚上十点,星辰寂寥,众人散开,带着对生活的淡薄欲望和心头的焦灼哀愁回家休息。地里还有那么多的草要除,还有那么多的药要打,还有那么多的旱要浇,第二天,还得起个大早。
我站在门口,眺望远方稠的如浓墨一般的月夜,除了黑,依然是黑。
就这样,在无边黑暗中,我痴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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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从玉米地浇地回来,身上穿的短袖被汗水浸湿,掉了颜色,斑斑点点,印满全身。
“这样干会死人的”,只见汗水沿着他紧锁的眉头顺着通红的脸颊“跐溜”、“跐溜”流畅的下滑,穿过他满是汗珠的鼻翼,在一张一翕的嘴唇上打了个转儿,尔后跌到他热气蒸腾的身上。
“可是,大家都在这样干。”我不置可否,但却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学着他的样子,锁紧了眉头。
“所以,会累死人的。各顾各家,劳动力分散,疲于拼命,但效率又不高。”
“那有没有让浇地变得轻松些的方法?”我对他的分析既赞同又好奇。
“有啊,开关一摁,全自动化浇灌。”只听他轻描淡写,仿佛问题已然解决了般。
“不过地得多一些,最起码也得几百亩吧。”他对自己的构想又加了一句。
咳,又是乌托邦式的空想,毫无意义。
“这个……,似乎有些困难吧。”
“那就要看怎么做了,如果各家能把土地承包出去,集中生产,既解放了劳动力,又不影响收入。这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应是趋势所在。”老王摇头连连,一脸凝重。
“但是现在的政策似乎不是特别明朗,而且效益也不见得乐观。”有时我总觉老王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不清楚现实有太多的掣肘。而对于农村出身的他而言,是不会不了解故乡现状的。
“现在最关键的不是政策问题,而是农民本身的问题。他们宁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年四季在上面忙碌,也不愿轻易将土地租赁,坐等收益。对他们而言,能抓得住的才是自己的,才最真实,所以他们情愿为了这份踏实感不辞辛苦,埋头苦干。对他们来说,劳累似乎就是应该的,因为土地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命脉。”
老王哀叹,神情戚戚。
突觉他的内心有种悲凉,为这片他深沉热爱着的土地和土地上质朴纯善的乡亲。
过了一会儿,婆婆回来,听到老王说土地租赁,接上话茬:“咱自己种地,就算不咋管理,见的粮食也少不到哪儿去。”
看着婆婆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和老王相视一笑,他说道:“看到没?这就是问题所在。”
“什么问题?”
“思维定势的问题啊!”
说完,他丢下恍然大悟的我和一脸茫然的婆婆,转身到厨房盛饭去了。
傍晚,和老王走在村子里尘土漫天、崎岖逼仄的土路上。
“你说,一种新的思维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让村里人接受呢?”
“到我们中年的时候吧。我们的父母已无力动弹,也无心再操持农活。”他嘬了一口烟,我看着烟火在他嘴边忽明忽暗,忽暗忽明,闪烁不定。
我在心中默默点头,和他并肩走在这寂静空旷的小路上,不再说话。
远处田野的光影一片雾蒙蒙,那不是薄暮笼罩,而是蔓延至天际的草青色与黄土色相连的大片土地,雄浑苍茫。
天色渐沉,空中斜阳微光轻洒,连同大地都印成了琥珀黄,仿若用手轻轻一碰,这涂抹的色彩就会破碎一地。
夜幕降临,不远处炊烟袅袅,又是一片雾蒙蒙的景观,遮蔽了路人眺望的视线,朦胧了村落的静谧,聚拢了夜间逼人的寒气。这无边的蒙蒙,是傍晚的薄暮,轻柔飘散,至天边。
当再次执笔写下自己眼中的村落景观,翻检旧文,竟发现关于故乡的数篇文章痕迹如此相像。惊讶之余,突然明了,这不完全是因为自己眼神不够明亮,观察不够细致,笔触不够新颖,江郎才尽,不能妙笔生花。而是穿过一遍又一遍的胡同,依旧是那片断壁残垣;走过一趟又一趟的街道,依旧是那样逼仄难行;看过一块又一块的田地,依旧是那么葱郁忙碌。
这个村落,一切照旧,安静如常。
踩着脚下稀松柔软的道路,看着路边腐烂的草木、皲裂的土地,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历史”二字,颇感惆怅。一套用文字写成的历史,除了告诉我们一些另一时代另一群人在这地面上相斫相杀的故事以外,我们绝不会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这条通往县城,通往他乡的必经之路,我想应该承载了更多若干年来我们所不知道的祖辈们别样的喜乐与哀愁。田间挺拔的白蜡条,蔚蓝天空下涌动着的麦浪,道路上走街串巷的手艺人。这些东西于历史而言,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仿佛同目前一样。这村落间正直良善的人们,世代守在这片贫瘠之所,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地把日子过下去。城市的喧嚣与繁华,与我爷爷而言,对我婆婆来说,似乎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不翘首期盼,拭目以待。他们那么忠实庄严地生活,担负了自己的那份命运,为长辈,为自己,为儿女,继续沿着这样的轨迹生活下去。不会哀叹所过的是如何辛苦简朴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责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哪怕“历史”对于他们无甚意义,哪怕改变思维对他们来说如海市蜃楼,我都不会哀叹他们对生活的纯粹与质朴,我都会感慨他们对日子的从容和坚毅。
这就是生活。
不是在这处,就是在别处。
他们很随和地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在世间的一个偏狭角落。但我始终觉着他们比起许多所谓有“格局”者,懂得的更多。
突然我的心中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
一种生活型范的更迭,既然不在此时,必然就在未来。
等一个时代的隐退,等一种精神的传承,等一种思维的拓疆,等现下的“历史”,等未来的“现下”。
老王说的对,到我们中年的时候。
回到家门口,看见对门的二奶奶拄着拐杖坐在门前,白发皤然,庄严沉默如一尊古佛。看见我们,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