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万万间房子,就是千千万万间秘密之所,你总有一些东西是需要隐藏的,虽然毫无意义。
一个色彩斑斓的铁皮盒子,之前盛装着包装精美的意大利松露巧克力,只有三颗,却滋味浓郁独特。一个开发商送给杰作的父亲。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杰作伙同纪佳敏和小金,一起贪婪的享用了。杰作的那颗在嘴里太快消融了,他眼巴巴的看着纪佳敏和小金贪婪吃的样子嘴馋不已。
杰作后来将这三张古咖色的巧克力纸平平整整的叠放在小盒子里。
每张纸上都有一句话:
Amore è cieco(爱情是盲目的)
Finché c'è vita c'è speranza(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
Ognuno porta la sua croce(每个人都应背起他的十字架)
巧克力融化在身体里了,铁皮盒子和锡箔纸却保留下来了,用来盛装杰作少年时颇为珍贵得意的东西。
几块鹅卵石,杰作在世纪公园的喷泉池底捡到的,形状各异,纹理模糊,被河水冲刷的光滑圆润。
几颗铜色的子弹,他和纪加敏在鬼屋捡到的。那是抗日剧拍枪战片常常会用的地方。
还有两朵干枯了的向日葵,很小的秋后葵花,光照日晒不足,花朵只有雏菊大,甚至一枝并蒂。
四张绿色的十元纸钞,四枚银色的一元硬币,一枚雕刻含混的游戏机币,分量很轻。杰作从母亲那里偷来的五十元钱,用掉五元,还剩四十五元。找钱的人用一枚假的游戏币鱼目混珠,杰作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对钱也没概念,揣在兜里就走了。这无法处理的窃款也暂放在盒子里。
还该有些什么,杰作一边走着,一边回想,思绪万千。
虽然八年了,虽然在过去的八年,杰作对往事只字不提,它们同他无数次的随着父母在这世间辗转生存过得地方一样,用过的东西一样,有过或深或浅的交际一样,抛在了脑后,但是所有的经历,不可避免的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不可避免的成为了他,它们联合起来,用歪歪扭扭不符合他本意的状态捏出了一个现在的自己。
这个自己让杰作觉得软弱无力,又有着很深的疏离。
这些天以来,杰作开始思考很多事情。尤其是一些过去的事情。他看见过往对他的一些影响,他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那些过往的记忆时常一个片断一个片断的在脑子里闪现,却又没有具体的可以连接顺畅的东西,它们使他产生一种情绪,一种对现在强烈的抵触情绪!而他与现在的自己就更觉陌生了,更奇怪的是,过去产生了亲切的召唤,好像从澡泽地里觉醒,发现自己不再属于外面的世界,而嵌在了一个最隐没的角落一样。
杰作有些恍然!
大约一个星期以前,杰作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疏离感可以有篦子般迟钝的棱角,可以刮出血肉模糊,也可以不声不响就将眼前的生活轻易撕裂。
在租住的小公寓里,他打开电脑正打算再玩一局游戏,他称这为睡前一局。
在等待队友的过程中,他随意的浏览着博客,一组佳和园秋天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博客上一个加了关注的博友发的。秋日的佳和园。几缕静谧的光束打在斑驳模糊的墙上,攀爬在铁丝上的半干枯的蔷薇花,水泥地上落着的一枚手掌大小的梧桐落叶,还有黄昏时分雾蒙蒙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照片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好像一股强劲的电流刺激了心脏,心电图上立即出现了波折回溯的美丽曲线。
杰作被这股神秘的力量攫取着,直到听到噗通一声巨响,他坏脾气的女朋友摔了放在架子上他买的音乐盘和电影CD。杰作如梦初醒的怔怔望着她,就是那一瞬间,他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一脸愤然的样子,觉得陌生。
她喷气的鼻息,鼓足了热气,一张一合,嘴也像含着一个太早撑开的帆,越发膨胀。杰作突然觉得她像一个有着具体形状的物品,但是他时而抚摸过的表面从来没有残留温度,内里更是没有触碰过,只是一个物品,更惊悚的是她呼唤的那个杰作,让坐在这里的杰作感觉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不幸殃及。
女孩一手叉着腰,姿态有些盛气凌人,获得足够的关注后,她满眼厌恶的看着杰作,说了句分手,就做出了立即要走的姿势。杰作望着房间里一片凌乱,赌气的回了句“随便”并没有去追。
连续几天,她都没有出现。最后一次杰作给她电话的时候,她说,她男朋友就在旁边,那是凌晨一点多,杰作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他点了一支烟,站在阳台上抽,烟的光忽闪忽闪的,熏的他的手也微暖。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些事情,那时他也是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东方明珠塔在夜空发出忽闪忽闪的烟花般的光芒,那是他住在佳和园的阳台,那也是八年前的东方明珠和八年前的上海夜景了。
夏末初秋的晚上,杰作穿着短裤有些冷,还好从黄浦江吹来的风汲取了城市的热,不太寒,他有些想看到东方明珠的冲动,但是才发现八年过去了,无数建筑物,无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屹立在他和明珠塔之间,它不再像过去那样,在上海的任何一角都能窥见了,它被淹没在城市群里了。他也在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上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努力的想回忆起这八年里,离开佳和园后的八年里自己的生活,才发现是恍惚的,不值一提的,没有记忆的。这八年里他生活中出现的人,发生的事,所有的场景,怎么说呢,就如簇拥在身边繁华密集的云朵,厚实绵软,他躺在层层密云里感受到的充实和忙碌是虚幻的,因为风一吹,云散了,他才看见空乏的天空和自己不明就里的脸。
八年前仓猝往家跑的男孩在恐惧中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八年的生活里,他也自以为自己在昂首阔步的向前走。但是停下来才发现,他只是围着那个花台子来来回回的转着圈。他从不曾离开过这里。
一个人真正的离开是从遗忘开始的。这是杰作的女朋友告诉他的。那她是从何时开始在心底慢慢将杰作遗忘的呢,杰作已不愿深究了,但是她的离开使杰作的寂寞,虚空,和孤独凸显了出来,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完全封闭狭隘的小空间里,时间是静止的,他如同一个塞住耳朵随着心中音乐信步而起,漫无目的的人,豁然一下通明了,满世界的吵杂,翻江倒海的汹涌浪潮,霹雳哗啦打来,他一时懵了,一动不动,努力的在心里找出一点预兆性的东西去填充,却只是愈加撕裂开溃烂已久的伤口。
那天,在纪加敏的家门口前,杰作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敲开门问个清楚。土灰色的木头门表面坑坑洼洼,有孩童画着难以辨别的似是而非的图案。门椽边缘散着白蚁打磨咀嚼的碎屑。杰作在走近时就隐约听见了摔打东西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不合时宜出现的他并未被这争吵阻绝,反而更加忐忑的,义无反顾的敲了敲门,纪加敏开的门。杰作注意到她的发丝凌乱,额头有几块或明或淡的淤青。虽然她只打开了一个仅容孩童侧身而入的空隙,但杰作依旧看到坐在破铁床上的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那张脸蜡黄枯槁,头发有些油腻的扒拉在脑门上,一只眼睛凹陷着,犹如幽暗的深黑色枯井,另一只眼睛却整个眼球凸起,像随时会掉落一般,发出浮肿的浸泡过的苍白色光。他坐在一团草黄色的毛了线的席子上,凉席早被汗液和体温盘的疲软破旧,一根一根编席子的篾草可以捋掉一般,脆薄的随意铺着。杂乱的荒草丛里,坐着个蓬头垢面的野人。他的那只有视力的眼睛看向你的时候,仿佛随之射出一道冰凉的寒气,有什么东西在喉咙冻结了,既无法吞咽,也无法自行消融。
杰作的注视似乎惹毛了他,脾性暴烈的男人光着腿就要站起来,纪加敏只说了一句话,两个字“快走”就嘭的一声关了门。杰作几乎没有犹豫的,拔腿就跑,剧烈心脏跳动着,连血液也滚沸不安的在身体里上窜下跳。虽然直到跑到家后也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跑什么。甚至稍微有些出于男子汉的不情愿和后悔,但时至今日,他更相信那是出于本能,近乎动物的来自直觉的恐惧。
他说过自己的时间从那一天起就开始紊乱了,不再是踏踏实实的一秒一秒的过,也不是有规律的一分钟一分钟的过,更不是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循序渐进。而是拖沓的,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几天,漫长的代替了分秒。就这样一大段的时间消磨掉了,一整天消失掉了。绵延漫长的一辈子恍惚着,也这样会突然在最后一分钟划上句号,或者最后一天,有什么区别呢,一分钟,一天,一辈子,它们之间已经是互通着的了。他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怀揣着事不关己的平静的,中性的,不夹杂快乐与悲伤的情绪看着时间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些痕迹,因为八年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