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假期，抽空去看家在苏州仪征的舅姥爷。他是我外婆的亲哥哥，很久以前就出门闯荡了。在兰州待过，在四川待过，在湖北待过，现在又到了仪征，算得上是走过大江南北，如今已经是耄耋之年，仍十分硬朗，最喜饮酒，每天二三两，从北方带出来的习惯，几十年未曾更改。

       晚间吃饭的时候，我陪他吃酒，酒过三巡，老人家突然流泪。他脸上原是天生的胎记，大片红色斑痕凹凸起伏，眼泪流过那些沟壑，像是河流冲刷着家乡那片红褐色的土地，这胎记，我小时候见了有点害怕，可如今，却看红了眼眶。他喊表姨妈递过来手机，摸索着按键拨号，电话接通，外婆的大嗓门从那一边传过来。

     “他姑姑啊，你可好啊？”他问。

         我知道，他想家了。

         听妈妈说，我舅姥爷是从小离家的。基本上是全部的人生，他都在诠释着一个词语——游子。

       舅姥爷其实就见过我不到五次，但是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却为我忙上忙下，专门跑了一趟，买了两瓶饮料，换做平时，他应是舍不得买的，然后又打开了孙子过年拿给他的好酒，他的高兴明显又可爱。他用已经不再纯正的乡音跟我讲古：

     “你知道松林峡吗？去过吗？前几年我回村里经过，有人还说这路不好，我就说，你们年轻人知道啥？那路还是我修的嘞，石子儿迸过来打到我眼睛上，我扶着钢钎好半晌才缓过来啊，血流的满脸都是，现在那路都加宽了……”

     “陈家湾你知道吗？去过吗？现在都盖了好房子了，政府统一拨款，还修了桥……”

     “前几天有个老哥儿还给我打电话，说店门下的戏开唱了，喊我回去看戏，我说过两年，过两年我就再回去一趟，他说我这身子骨全靠吃药啊，过两年还不知道在不在了，谁陪你看哟……”

     讲到动情处，他喊过来自己的小孙女，“点点啊，过两年，要是爷爷还活着，就再带你回老家！你可喜欢哪?"

        小姑娘还在上小学，却也明白事理，扯着嗓子说：“爷爷你说什么哪，你肯定还要带我去的呀！”

        我差一点，差一点就流眼泪。

        因为如今，我竟然，也是远离故乡的游子了。

        从西北到江南，我在远离家乡1500公里的地方，追求自己所谓的梦想，想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总要拿其他一些东西去换的。很多次加班完一身疲惫走出公司的时候，看那颗最亮的北极星，我都在想，故乡的天空上，这颗星星是不是会同样明亮。

        我也想家啊。是真的想。

        有一段时间，整晚整晚地做梦，梦见我回家了，梦见和家人在一起。醒来虽不会泪湿枕头，却也是一腔惆怅，当这种心情转化到工作中时，总让我做事的效率出奇的高。大抵是有热血撑着，付出了背井离乡的代价，总要尽全力在自己选择的方向奔跑的。

        输不起。

        偶尔母亲打电话的时候会同我开玩笑，喊我白眼狼，“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嫌弃她的老妈妈嫌弃她的家，说走就走了，竟然还想着一去不回！最是自私！小没良心的……”我这时候只能赔笑，“哪有哪有，妈咪你年轻嘞！我有假期就回来嘛！我想你们嘞！”

        其实我身边离家的朋友真的不少，有工作签到成都的，有在扬州的，有从北京再到河北的，大家都不想在小城里度过睁眼就能看到死的生活。有一个男生大学就在北京念书，现在去了人民日报社做舆情，每天加班到很晚，工作辛苦，却依旧坚持；我最好的闺蜜有一个常年在斯里兰卡工作，一去就是11个月，她还是独女，前几天跟她聊天，我们还因为没有陪伴在彼此身旁而感到抱歉……

        我们都在陌生的城市疲于奔命，汲汲营营却对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我们也许不被家人不被长辈理解，为什么家里有好的资源安稳的生活还要在外面这么辛苦？为什么就不能在小城市安安稳稳过一生？不累吗？

        怎么会不累？节假日看到同事们都开开心心回家的时候会累；晚归回来却没有一盏灯属于自己的时候会累；生病要自己爬回宿舍的时候会累；发现好吃的餐厅却不知跟谁分享的时候会累；家人聚会拍照可是照片中没有自己的时候会累；偶尔心情不好却只能报喜不报忧的时候会累；想喝两杯却不知道找谁一起的时候会累……

        这么累，为什么要坚持？

        那是因为，我们有梦想啊。

     “梦想”，这是一个多么烂大街的词语，成年人对梦想总是羞于启齿，“哪里还有梦想”，可是，怎么会没有梦想，怎么能没有梦想，“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讲真，对于我现在的工作，我已经向它表白无数次，因为年纪越大越明白，能找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真的是很艰难很艰难的事情，这是比遇到soulmate还小概率的事件啊，遇到了，怎么能放手？我也明白自己做的其实还不够好，我也不知道未来它是不是能给我同等的回报，只是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在我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十八岁少女的时候，我不想放弃。哪怕这是需要我在陌生的城市孤独地像一棵树。

        想想看，人这一辈子，真的不长。我还是不想在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过自己五十岁时候的生活。人生的可贵之处在于无穷的变化，在于跟命运的博弈，你不一定非要赢，但是你一定要参与进去，这样，在你老了的时候，还能流着泪对小朋友们说：“你知道吗？我在刘家峡待过呢，后来又被调到了四川，再后来又去了湖北，再后来又把我分配到了江苏，每次回老家都好远啊，经常要走路，四十里路走完，脚上全是水泡喔……”虽然我真的害怕，真的真的很害怕，等我老了跟旧友打电话时，他们会跟我说：“你再不回来，大抵是见不到我了哟……”可也正因为这些胆怯和恐惧，让我想要在更短的时间里，完成好我想完成的事情。

        你觉得“月是故乡明”，那是因为你是游子；你有一身孤勇的战意，那是因为你真的是孤身一人在钢筋水泥环绕的战场中搏斗。

       我家小朋友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教他唱歌，刘若英的《知道不知道》，歌词是这样的：“想你的时候，就抬头微笑，你知道不知道？”后来他上小学，我离家念书，虽然距离很近却也有大段时间不在家里，有时候打电话，小朋友隔着电话甜甜地喊我：“姐姐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我总会回答他：“想我的时候，就抬头看天空啊。”如今，我保持着这个习惯，想家的时候，我就会抬头望着天空，因为，月亮虽然不一样，但是，想念一定是一样的。

        在这里，我想对每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说一句很俗气的话，一定要好好努力，才对得起你这一腔的乡愁。

        我们好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