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庭院里的柳絮吹得满院都是。
孟大人捧着那道圣旨,面上还是素日的端方,踩了一地雪白,亲自送传旨的内侍出府。
礼数有了,赏赐是无的。内侍斜眼看人,宫里的奴才气性也大,嘴上刺了句:“太子侧妃,也是天大的体面不是。婚期已定,大人还是尽早准备些才好。”
等内侍上马走远了,孟大人方转过身来,袖子沉沉一甩,足以显出愤懑来,“闭门!”
孟妤已经在屋里闹起来,吵着嚷着要去跳井。
“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我不嫁!”
身边丫鬟婆子紧紧拦着,恨不得堵起小姐的嘴来。孟大人恰时进来,瞪女儿一眼,“好大的口气。太子侧妃,天大的体面!如何能和寻常人家的相比!”
他也选了内侍的话来教训女儿。
孟夫人嗔了丈夫一眼,揽住女儿坐下。他们家不过这一个女儿,怎能让她去跳井。递个眼风过去,她陪嫁的王妈妈知情识趣,带着下人退下。
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孟夫人才说:“这样的话,以后万万不能再说。从前我和你父亲,想着给你在新科进士里挑一个好的,家世模样还是其次,最要紧的还是品行。如今咱们家接了圣旨,你就乖乖在家备嫁。”
孟妤本埋在母亲怀里拱来拱去,“那内侍说,太子妃是萧家的长女,要和我同日进门的。”
好端端地,谁想去当人家侧室,平白无故的矮了人一头。
孟大人想的便多了些。他如今做着监察御史的官,太子初立,本以为这选妃的事跟他们家也没什关系,如今平空里却多了一道旨意下来。
他眸光一闪,径直去了书房。
孟夫人领着女儿回去说些私房话,孟家在九州朝的这些官宦人家里,也只算得上是中流。但单看卧房内的器具和摆设,便可知孟家对这个女儿也是上了心的。
最值得注意的,还是散在各处的小玩意。床上的老虎枕,妆台摆着的大阿福,还有草编的蚂蚱,丑拙的面具。钱是不值几个的,要紧的是那份心意。
要不是有人特意买来逗趣,寻常姑娘家,哪里能见这个。
孟大人为官严正,孟夫人在各家宴会上也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单孟妤一个,绣花枕头一包草,除了一副好皮囊,琴棋书画是样样拿不出手。
此刻随母亲躺在床上,泻了一头乌发下来,一抬眼,一娇嗔,都是倾城艳色。
孟夫人瞧着女儿,说来说去,还是忧少愁多。女儿在家甩手掌柜当惯了,有她和丈夫纵着、宠着,吃得最大的亏,也不过是在小女儿多的宴会上同人口角几句。
如今入了东宫,日后还有那后宫,一重又一重,一入深似海,为娘的哪里有心里安稳的。
好在孟夫人很快便转圜过来,当妻和当妾,这当中的关窍可是差得大,少不得还得提着精神好好教导女儿才是。
萧家那边自然也接到了旨意。这样的大事自然是两边都通好气的。太子正妃,未来的国母,须得是家世、品貌样样都拿得出手的。
烛光曳曳下,萧瑶琴奉一盏茶给母亲。
灯光映照在她身上,无论是表情还是举止,都是纹丝不乱,挑不出一点错来。比起孟妤来,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萧夫人有意不接,瞧着女儿面不改色,端茶的胳膊依旧是稳稳地,才满意地笑了:“不错,以后在东宫里,不管什么事,都得处变不惊才是。”
又说:“这次选的侧妃是御史孟如棠之女,我记得你堂姐生辰宴时,她好像也去了?”
萧瑶琴微微一笑,她长相颇为端庄,笑起来便多了份柔和的清丽,“母亲没记错,孟小姐当日同陈家姑娘起了争执,陈家小姐嘴巴不饶人些,孟小姐气坏了。”
萧夫人拉过女儿一只手来,“陈家姑娘我倒熟些,也不是个聪明孩子,这位孟小姐连她都尚且争不过……”
这话萧瑶琴便不应了,只剩屋内的熏香静静燃着。
两月之期转眼就到。
孟家在西城,萧家在东城。喜轿从两处同时出发,在入宫城之时,孟家这支便落下一步。
喜轿里,孟妤倒是怡然自得。
侧妃也有侧妃的好处,就比如今晚,太子一定是要去正妃那里。母亲说,若是她饿了,不妨吩咐人摆餐。
正妃位子高,盯着瞧着的人也多。侧妃反而自在些。
孟夫人思来想去,还是将利害关系说了明白:太子的侧妃,说白了依然是妾。为妾就要有为妾的乖觉,事事不必出头,自有萧氏去料理。她只需要小意奉迎太子便好。
得宠固然好,若是借势生下一男半女,日后也有了依靠;若是不得宠呢,那也没关系,东宫不少她一口饭吃。等将来太子登基,凭借着今时皇帝的赐婚和她在东宫熬出来的资历,帝后也不会亏待她。
他们孟家没有别的念头。因此孟妤万万不可生出些有的没的想法,切记切记。
这些话,孟妤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她低下头,一只手探进衣襟里去摸腰间软肉,暗暗叹气。这两个月来成日在家里懒着,除了吃便是睡,整个人都胖了些。
又伸出手来看指尖上染的蔻丹,左瞧瞧右瞧瞧,越看越美。这轿子抬得颇为稳当,又因为要避让萧家,放慢了些脚步。
孟夫人在府里还替女儿提心吊胆着呢,却不知,她的心肝宝贝眼珠子在轿子里懒洋洋地一歪,竟然是睡着了。
2
芙蓉帐暖,被翻红浪。
任萧瑶琴平时再端庄,此时也免不了羞赧。她从前跟随母亲入宫,便曾远远瞥见过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太子。
皇家的儿子,各个都是好看的。
她在身下望着他的眉眼,不自觉地便浮起了笑意来。那一瞬的痛楚之后,便是从未感受过的体验。
仿佛是风雨波涛中的一叶小舟,她只得分出手来攀援住身上这根救命的稻草。
良久,身上一凉,肉体相接的温度已然消失。她缓缓睁开眼,太子周寒已经下了床,拿起衣服来说:“你先休息,孤去孟氏那里走一趟。”
萧瑶琴披上衣物,亲手为周寒佩好腰带,“殿下小心脚下。”
等周寒走后,萧瑶琴复又上床,闭了眼,却无什睡意。那对龙凤双烛高而粗大,并肩燃着,映衬着室内几乎如白昼一般。
那厢孟妤还在用餐。
她一天没吃东西,到了深夜,不免就有些饥肠辘辘。内侍通报太子来时,她正巧拿起一块茯苓绿豆糕。
立时放下糕点,拿帕子擦了擦手。
周寒进来得及时,各式食物还摆在桌上。不过刚入夏,孟氏这里便已摆上了冰。
用他宫里的人倒是顺手。
周寒瞟她一眼,后者已经乖乖站好,一脸受宠若惊的笑意。有一说一,这女人果然艳丽,天生的狐媚样子,不怪二哥画了像,巴巴地将像藏在他宫里。
他同二哥自幼争斗不休,二哥占了长字,自己占个嫡字,且二哥的母亲黄贤妃一向得父皇宠爱,隐隐有占他上风之势。
如今自己成了太子,就连二哥瞧上的女人,都被自己纳成了侧妃。单是想一想,都要叫人舒爽。
夜已深了,周寒也不准备磨蹭。
他这么晚过来是要干什么,大家都有数。他揉揉眉心,让人撤了饭菜,吩咐就寝。
这边周寒缓缓伸出手来,他其实没有要人伺候脱衣的习惯,无非刚刚在萧妃那里遭遇一番,潜意识地觉得,伺候丈夫穿脱衣物,也是为人妻妾的本分。
却被生生晾在那里。
孟妤从来是让人照顾的主,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孟夫人的细节教育说得再多,此刻一顿饱餐下去,也便忘得七七八八了。
她已先爬上了那百子千孙龙凤床,她本就穿得不多,此时脱也方便。一手掀开那红绡来,问:“殿下还不上床吗?”
上身竟只剩了一件赤红鸳鸯戏水肚兜,仅用几根细细的绳子坠在身上,胸前两团如何能兜得住。
在周寒看来,这便是直白的挑逗与勾引了。
他哼一声,大步走向床边,手指只消轻轻一拽,那肚兜便松了开来,活色生香,尽在眼前。
孟妤见他瞧着自己胸前,不羞不恼,反而问道:“殿下,好看吗?”
许是两人看同一部位的角度不同?她从上往下看,没觉得有什了不起的,女子这地方若是肥硕了些,反而不便,夏日穿衣是最显胖的。
周寒眼底划过一簇火焰,捞起人来便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衣服是不必脱了,早在不知不觉中便被身下人缠磨着脱掉了,勉强也算是伺候他脱的。
事情的后半段,孟妤早已困得东倒西歪,全凭本能。
待周寒抽身起来要回萧瑶琴那里时,孟妤哪里还睁得开眼。周寒不悦,孟大人当的是言官,一言一行都得注意,怎地教出来女儿这么不懂规矩,不着调的。
暗想着,须得晾晾孟氏两天,让这女人知道些轻重。待一回头瞧见她在被子滚来滚去,不由又想起这孟氏在床上的情态来。
总还是有些长处。
翌日清晨,太子带着两位妃子前去拜见帝后。
太子同萧氏走在前面,孟妤稍微落后几步。待行了礼,奉了茶,孟妤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
上首自然是皇上和皇后。
孟妤哪里敢抬头,好歹帝后赐了座,她坐在下首,有东西靠着,更是安定。皇后正点了萧瑶琴说话,这个儿媳妇是她钦定的,温柔稳重,大方得体,自然是看得中的。
余光一瞟,便瞟见了后头的孟妤。
她正位中宫多年,并不喜欢这类长相的女人。当日若不是儿子来求,她也不会选中这个孟妤。
派去打听的人早早就回了话,这个孟妤是个草包。
草包便草包了,不过立个侧妃,不必拂了儿子的意。蠢有蠢的好处。
思及此,她便也点了孟妤的名字。
许是从前对这孟氏的期待太低,听这孟氏对答有板有眼,面上不由就松弛了些,“你也是个好的。”
孟妤见得了肯定,母亲教的果然正确,心里甜滋滋的,唇边笑意点点掠开。
她本就是艳丽无匹,此刻眼波盈盈,瞧着便让人心神荡漾,硬生生地将萧瑶琴比了下去。萧瑶琴今日妆容较为清淡,又带了玉饰,一相对比之下,便黯淡了些。
帝后交换个眼神,将东西赐了下去。
周寒领着她俩退下。回东宫的路上,御花园是必经之处。萧瑶琴见怪不怪,孟妤不然。
她第一次入宫,自然新奇。又值盛夏,不少花卉盛放,间有鸟儿在小径上周旋。
这么一瞧,脚下自然便慢了。
一大堆内侍宫女随着,刚在殿内,母后又亲口夸赞了孟妤“是个好的”,要是在此出声苛责,又要传得满城风雨。
一双双眼睛可都盯着呢,稍有点事便要大做文章,只等将他拽下马来。
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萧氏在一旁轻轻掠一眼,心中有数,温言劝道:“妹妹不若快些,等下日头起来了,未免不美。”
会说话。
周寒看了萧氏一眼,颇有赞许之意。
孟妤急忙跟上,东宫里,太子第一,太子妃第二,头上两尊大佛,都是要好好供着的。
一行人行至上波桥处,孟妤听见动静,“怎么有狗吠?”
众人闻言望向声音处,一只小犬正朝他们奔来。因生得小,外层的宫人也拦不住,让它到了他们这儿。
眼瞧着这畜生奔到他们三个近处,周寒一脚踢过去,这狗虽然不大,瞧着却是凶猛,被踢出去又扑来。
他左手便站着萧氏,右后头站了孟氏。
几乎没有犹豫,他已拦在了萧氏面前。那畜生却紧跟着萧氏不放,吠一声,灵活地钻过,牙齿已经攀上了萧氏的裙角。
萧氏畏狗,饶是平日里再如何镇定,凭着本能闪躲,这样一来,人就挨在了孟妤身旁。
混乱当中,不知道谁先绊了一下。这上波桥旁边便是潭水,只听“扑通”一声,便有人掉了进去。
萧氏最先回过神来,“是妹妹!”
眼见着这狗又要向萧氏扑去,周寒恼恨,“都是死人吗!”又是一脚踢上狗脑,盛怒之下的一脚,将那狗生生踢了出去。
这一番动静下来,早已惊动了侍卫过来,忙同内侍一起去赶狗。
周寒俯身望向湖里。
孟妤惊吓之下呛了好几口水,好在这水也不算深,正没到她肩处。她刚欲动作,便见岸上太子目光一凛,低喝道:“站着别动!”
他不让动,孟妤哪里敢动,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水里。
如今正是夏日,衣衫单薄,这样水淋淋地从湖里上来,大庭广众之下,还有什么名节,又想到那狗是直冲着萧氏来的,狗、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摆明是要让萧氏出洋相。
等宫女拿来披风,周寒亲自下水,打横将人抱起,又将那宽大披风抖开,将人捂了个严实。
总算全了脸面。
待一回东宫,周寒便下令,凡是今日随着的宫人,一律二十板子,再挨个过审。
很快便有底下人来报,说有两个宫人还未过审,便已咬舌自尽。
那狗原是宫内王昭容在养,约莫上个月,那狗一早起来便不在殿里,竟是丢了。
王昭容年轻貌美,是父皇的新宠。父皇见她不乐,便又赐了只波斯猫下来。至于狗的去向,王昭容不管,底下宫人又哪里肯上心。
事情到这便查不动了。
孟妤本以为落水不过虚惊一场,一听有宫人自尽,就是傻子也知道有问题了。不久之后,萧氏便来说,孟氏惊吓之下,竟发起来一场高烧。
这一病,便是半月有余。
3
母亲亲手做的汤自然是好喝的。
孟夫人瞧着女儿喝净了,掏出绢子来替她擦擦嘴角,“瞧你喝得这样急,身子可好些了?”
孟妤搂着她胳膊,不答反问:“娘亲,您怎么才请旨入宫?”
孟夫人道:“我倒是想早些来,奈何你父亲不肯,说总要多等几天。”
孟妤咬一颗蜜饯,声音不由矮了几分,“母亲,您果然没说错,这东宫里忒的吓人。”
孟夫人颇为心疼,“娘亲哪能哄你!来你这之前,我先去拜见了太子妃。太子妃瞧着便是个稳重的。”
她拉过女儿一只耳朵,“这样的人,只要你不出格,面子上她也会对你好些。你落水这事,我仔细想想,或许是替她挡了灾。妤儿,凡事多长个心眼,娘不在身边,凡事都得靠自己。”
待孟夫人临走时,孟妤特意吩咐,找了好些东西出来。
她身边伺候的芙蕖是家生子,一听是往孟家搬东西,没有不尽心的。孟夫人眼角微湿,倒不是为了东西,如今女儿大了,也知道体贴人。
孟妤依然不住嘴,“娘亲,如今天热,那玉纹簟最为好用。”
母女二人依依惜别一阵,孟夫人便乘了轿子出宫。自皇宫到孟府,眼泪是淌了一路。
孟妤倒还好些。
前脚孟夫人刚走,后脚便有内侍来传旨意,说晚些时候太子要过来。这下可忙坏了芙蕖。
孟妤被她在屋里绕得头晕,急忙指使她:“去给咱们拿些冰碗来吃。”芙蕖得令出去,孟妤往床上一躺,鼻端似还有母亲身上的熏香味似的。
眼眶一红,这才咬着被角呜呜哭起来。
夜里周寒果然过来。
两人躺在床上,周寒体谅她大病初愈,故压了火,好声气地同她说话。落水之事,这孟氏也算受了无妄之灾。
当日孟氏湿淋淋躺在他怀里,藏在宽阔披风之下,居然还有闲心问他:“殿下,我沉不沉?”
性子也算得上是单纯可爱。
周寒乃皇后所出,老早就知道,治家如治国,最要紧是分轻重。故而当时那狗扑来时,他想也不想,便拦在萧氏前头,将孟氏晾了出去。
此时同孟氏躺在一起,心底多少泛起了些怜惜。
殊不知,孟妤当日只顾着躲狗,哪里能注意到如此细微处。今日孟妤见了孟夫人,自然又被耳提面命一番。
她只穿了寝衣,只管往周寒怀里钻,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膝盖便微微上顶,正抵在某不可描述处。
可以说,非常有一个侧妃的自觉了。
周寒倒吸一口气。
她往上爬了爬,温热呼吸便吐在他耳上。周寒反手将人摁在身下,叫她名字:“孟妤,你这是好透了?”
孟妤红唇微微张合,因着嬉闹而气喘微微,“殿下能来看我,自然什么都好了。”
自是翻云覆雨不提。
是夜,周寒便歇在了孟妤处。一连五日皆是如此,宫内皆传,太子新纳的孟侧妃,凭着一张脸,隐隐专宠东宫。
宫内传开了,外头勋戚这自然也传遍了。
这正经的太子岳母萧夫人进宫的次数有限,孟夫人哪里能越过她去,故而只能在家中提心吊胆,担心女儿莫被人当了靶子也不自知。
孟妤倒不知道这些。她如今忙上了游水。
常言道,居安思危。当日孟妤落水,查来查去,还是成了死局。
敌人在暗我在明。皇后知道这事之后,背地里恨得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在这宫里,手能伸这么长的,除了她的死对头黄贤妃之外,还能有谁?
她曾病过一阵,皇上曾颁下旨意,由黄贤妃协理六宫。若是黄贤妃有心,于暗处埋下几颗钉子并不是难事。
只是,如今需要死的人都死了,哪里来的证据?
故而皇后也只能暗暗将这笔账记下。
话说回来,东宫之内,哪有地方可以让孟妤去游。故而游水之事便成了纸上谈兵,成日里在浴盆里泡着练习闭气。
芙蕖知道她家小姐脾气,准是嫌天热,找了个理由来哄自己,好名正言顺地在水里泡着。
这日一早,太阳不过刚刚露了个脸,孟妤由宫人伺候着梳洗好,前去给萧瑶琴行礼。
晨昏定省这些规矩总是要做足的。
萧瑶琴神情恹恹,苍白着脸色,颇有病态之感。她坐在下首,手里捧了杯牛乳茶,秉承着少说多听的原则,等着萧瑶琴发话,让自己退下。
天可怜见,昨夜周寒兴致上来,变着花样折腾了小半宿。
早上梳妆时那眼下的青影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遮住。
平日里萧瑶琴不过略同自己说几句便让退下了,今个却是淡淡的。忽听她缓缓开口:“昨日夜里,太子可是歇在你处?”
孟妤忙回话:“是。”
萧瑶琴神色不改,却是“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碗盖,“要了几次水?”
她旁边的芙蕖瞧着主子呆呆的,上首萧瑶琴还等着回话,便站了出来,“禀太子妃,要了三次……”
芙蕖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大庭广众之下,强挣着替孟妤回话,总是有些不好出口的。
萧瑶琴轻道:“你倒机灵?”
身旁已有贴身侍女闪出走下来,一掌扇在芙蕖左脸上,“大胆!主子还未回话,你怎敢僭越!”
那一声脆响,孟妤手中茶水倾倒,洒了整裙,人亦站了起来,拦在芙蕖身前。
“妹妹倒是心疼这丫头,她毕竟是你的人,若是出去了也这般没规矩,丢的也是咱们东宫的脸面。”
她面上浮起一点清浅笑意来,“妹妹,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做错不要紧,要紧的是亡羊补牢,殿下平日里为了国事繁忙——”
萧瑶琴语气陡然凌厉,“便是你不顾脸面,难道殿下的身子也可不顾吗!”
孟妤仓皇跪下,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额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先是教训芙蕖,再来训斥自己。
一个狐媚惑主的罪名便将自己压得死死的。
她怕了。
眼见孟妤服了软,萧瑶琴道:“都愣着作什么,还不将孟侧妃扶起来?”
“知道错便好,殿下那里——”
孟妤被宫人大力钳制着起身,“从今往后,妹妹一定谨记姐姐教导。正如姐姐所说,殿下事务缠身,怎敢用些许小事叨扰。”
萧瑶琴方笑了,“时候不早,你且退下吧。”
她由芙蕖扶着,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殿里。镜中人神色怔怔,芙蕖拉着她手叫她:“小姐,您没事吧?莫吓芙蕖。”
孟妤抽出手来,掌心尚存冷汗,抚上了芙蕖脸颊。眼眶一红,几乎是落下泪来。
从前在府中,芙蕖作为自己的贴身婢女,性子又稳重,莫说是挨打,就连重话也少听别人说一句。
芙蕖急忙摇头,“小姐别怕,只是听着响,手上并没下多少力气的。”
才刚说完,便被自家小姐搂住,低喃:“芙蕖,是我不好。”芙蕖眼泪润湿了大片衣袖,她的小姐,千娇万宠、顺风顺水的小姐,哪里经得住这样的阵势。
萧瑶琴使得这个下马威,是彻彻底底将人镇住了。
东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周寒歇在太子妃处时提了一句,萧瑶琴便拢了笑,佯装生气,“殿下是疑心我欺负妹妹了不成?”
她平日里温柔大方,此时微愠,倒别有一番风味。
周寒搂住人,萧瑶琴靠在他肩上这才道:“我发作芙蕖,不只是为了她的规矩。前几日她在小厨房同您乳母起了争执,这小丫头倒也伶牙俐齿,挤兑得人几乎下不了台。”
“再为她不尊重,两罪并罚,这才让她没脸。”
她葱指戳上他心口,“您倒好。”
周寒反捉住她手,“我不过随口一提,反倒让你抓了把柄。”
有人得意,自然有人失意。这世上的事情,无非便是东风压倒西风。
4
再过一月便是中秋佳节。
孟妤倒是早尝了鲜,芙蕖有一手好厨艺,最擅长做那云腿月饼。见孟妤自个坐在窗前,她忙拿了件披风过来。
劝慰道:“您这几次推说身子不爽利,如今又在这……何苦呢?”
孟妤只是摇头,“错了,我不是等他。”
芙蕖探着头往外看去,只见苍茫夜色里,一弯月牙挂在那朱甍碧瓦旁,美则美矣,平添苍凉。
孟妤说:“东宫外头有皇宫,皇宫外头还有那宫城,这么些层层檐檐,咱们家在哪呢?”
这样的话教人感伤,芙蕖劝道:“小姐,东宫就是咱们的家了。”
孟妤没认,也不否认,轻轻说:“走吧,咱们去睡吧。”
灭了灯后,殿里映衬出一细条的月光来。
尽管最近没承宠,周寒似乎也没忘了她。芙蕖翻检着赏赐,笑道:“小姐您瞧,这是什么?”
林邑国新呈上来的玩意里有个金镶玉的九连环,也混在赏赐里一块下来了。
她懒洋洋地看一眼,歪在榻上看那话本子。
周寒特意没让内侍通报,甫一进来便见自己的侧妃半倚半靠在那,甚是慵懒。“你倒是悠闲。”他瞧那九连环一眼,见还拿在芙蕖手上,“怎么,不喜欢?”
他是主子、他是主子。
孟妤起来行了礼,“殿下赏的我都喜欢。只是这九连环于我而言着实太难了些。”
周寒眼底划过一抹笑意,“虽然不甚聪明,倒也有些自知之明。”
芙蕖乖觉,早奉了茶上来,然后退下。
周寒拥着人往内室走去。孟妤脚下一顿,还是什么也没说,随了上去。
今个是阴天,帐子放下来,里头的光线也就暗淡了。
两人躺在床上,禄山之爪尚未待时而发,孟妤已揉上他眉心,“殿下,咱们说说话好不好?”
她声音本就甜润,此时又放低了些,就同撒娇是一样的。
恍惚中,听她说起从前的琐事来。
“我小的时候在外祖家住过一阵,我长得好看,嘴巴又甜,外祖父最喜欢我。为此,还惹得舅舅家的表兄不快,表兄骗我说,西院墙上有个神仙洞,若是从洞里爬出去,便能直通到南市里去。”
周寒侧身看她。
她问:“殿下,您猜我爬没爬?”
周寒低声道:“你既然年纪甚幼,他拿这话来诳你,你自然是爬了。”
孟妤微微笑了笑,神气却不甚欢欣,“那洞通着的是一条排污沟,我爬进去,弄得浑身都脏兮兮的。舅舅便将表兄打了一顿。”
他随口问道:“后来呢?”
孟妤回转过头来看他,眼睫慢慢眨了一下,方说:“后来我便回家了。过了几年,表兄便病死了。”
“我娘亲说,舅舅一夜白了头,好似老了十岁。”
“表兄从前最怕舅舅,舅舅总是勒令他读书,稍有差错便要训斥一顿,可他走了,偏偏是舅舅最伤心。”
两大颗眼泪无声地滚了出来,她那样哀伤的神情一出来,瞧着令人心口钝痛。她须得在东宫里活得好好的,否则,父亲母亲同舅舅,都是一样的。
她收了眼泪,脸几乎贴着他的胸膛,“殿下,您曾害怕过吗?”
在良久的沉默里,孟妤才听见男人的回答,“不曾。”
孟妤说:“我从前也不曾害怕。入宫以后才觉得,东宫里的夜是这么长、这么冷。这偌大的宫殿望而生畏。”
周寒脸孔隐在暗里,教人看不清,声音却与平日无多大不同,“你累了,睡吧。”
孟妤再不说话,沉沉阖上双眼。
更漏声声里,周寒披衣起床。大颗大颗的烛泪滴落在盘里,凝成僵固冷硬的一团。他抬手推开窗,顿时夜风带着凉意直扑面门而来。
他想起了孟妤的问题。床上之人尚且可以安枕,睡颜恬静。他呢?
沉默着的皇宫如同一头暗中窥伺的巨兽,稍有倦怠,便会被它一口吃进肚中,拆得连同骨头都不剩。
没有一个角落是安全的,在这深宫里。
他当然怕,一日未登基,便要一日提心吊胆。连同他的母后、他的嫡妻、他的宠妃都得跟着一起怕。
怕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凌凌夜风中,他负手而立,身上中衣被风吹得鼓起,仿佛谪仙临世。最美丽,也最孤独。
中秋佳节转瞬即到。
在晚上的家宴里,孟妤又一次得望龙颜。比起初见之时,皇上颇见老态。桌上的菜倒是好菜,只不过不可随意尽兴。
旁边的宫人忽然横叉里夹起一块切好的月饼放她面前。
云腿的月饼。
她抬起眼来,同周寒碰了个眼神。周寒划开视线,已举起酒杯来,“今日中秋佳节,愿父皇母后万事遂心,黎庶人月团圆。”
有太子带头,众人皆举杯而祝。在这异口同声里,听来似乎都含了无尽的真心。
帝后笑饮而罢。
皇上瞧见那空着的位子,便问道:“怎不见老二?难不成还耽搁在路上。”口中老二便是黄贤妃之子,二皇子周清。
约半年前,领了一道江南的差事,一去便是许久。
底下黄贤妃笑意吟吟,“皇上,您稍安勿躁。人今个晌午便已回来了。一回来便什么也不顾,只说是要给您一个惊喜。”
皇上笑道:“偏他最爱搞这些幺蛾子,既说是惊喜,朕便不好多问。开宴吧,咱们一齐等着老二的惊喜!”
黄贤妃盈盈一笑,举起杯中酒来饮尽。风姿绰约,远胜其他妃嫔。
萧瑶琴本在剥蟹,那蟹八件在她手里活了一般,恰恰挖出一大块蟹黄来。眼波瞧见孟妤不动,笑问:“妹妹怎么不吃?”
她不动,当然是因为她剥不好。瞧萧瑶琴那里,将肉剔出后,照旧能拼成一只螃蟹。
见她语顿,萧瑶琴不由想到别处去。螃蟹性寒,莫不是……
周寒淡淡开口:“去将我的拿给孟侧妃。”
萧瑶琴的笑意凝在脸上一瞬,复又恢复寻常。他的话一出来,孟妤下意识地去瞧萧瑶琴。
落在周寒眼里,他眉头便微微一蹙。
孟妤口中蟹肉蘸了醋,正品着滋味,忽然听那丝竹声有异,和缓曲风陡然一转,欢快闹腾起来。
俄顷,无数烟花在空中绽开。那一轮圆月似乎也要相衬而失色,漫天烟花里,竟然以天为幕布,缓缓勾勒出四个字来——“国泰民安”。
周寒眼眸一沉,萧瑶琴虽依然维持着笑意,那嘴角却免不了僵硬。
哪里是寻常的烟花把戏,那四个字,分明就是皇上的手书!
孟妤不爱看烟花,更不认识皇上的字迹,自然觉不出好坏来。直到吃完碟中蟹肉,才恍然惊觉这桌上的其余人已经落筷。
周清遥遥望了这边一眼。
周寒不动声色地迎上他目光,眼底冰寒一片。周清笑了笑,他眉眼随其父,笑起来的神气却同黄贤妃如出一辙。
上首皇上已经拍起手来,朗声道:“好个国泰民安。”
周清拱手,“父皇喜欢便好,此次儿臣前去江南,时常牵挂父皇。若这些小把戏能博父皇一笑,也总算是不白费些工夫。”
皇上大笑:“朕有子孝心如此,夫复何求。”
黄贤妃的笑意便更加明媚了些,儿子得了夸赞,便是自己的光彩。周清落了座,冲周寒举起酒杯来,贺道:“还未恭喜三弟喜得佳人。”
今日是家宴,他不称周寒为太子而称为三弟,倒也不算逾矩。
周寒抬手,广袖掩住手中酒杯,仰头饮尽。
孟妤恰好对上周清灼灼视线,面子功夫,也便礼貌性地笑了笑。她于周清并不多少印象,偏偏周清却对她记忆尤深。
在福庆长公主为其女举办的宴会上,孟妤同陈家小姐意外地撞了衫。同样是鹅黄的衫子,陈家小姐肤色稍暗些,孟妤白些;陈家小姐消瘦些,孟妤稍丰润些。
出来参宴,为了防止意外,哪家小姐都是带了替换衣物的。
按照常理来讲,陈家小姐同福庆长公主府上沾点亲,陈大人品秩又比孟妤父亲稍高一些,去换衫的自然是孟妤。
偏偏陈小姐恃才自傲,大抵才女说话都是有些夹枪带棒的。两人便争了起来。争论到最后,孟妤扬长而去,去换了另一套来。
便是在换完衣后,自那九曲回廊处转过来,迎面遇见周清。
周清同驸马之子走在长廊里,清风入耳,送来娇娇女声,“换便换,陈家小姐好生笑人,以为一件衫子便能凸显她美貌了。都是娘亲不好,偏让我带这银灰的备用。”
又说:“芙蕖,就算我穿着这条银灰的,也照样是最好看的,是不是?”
驸马之子亦听见此言,面上未免多了点嘲笑之意。他并非福庆长公主亲生,但对于自己妹妹的姿容,还是颇有信心,更何况,今日又是妹妹的主场。
周清不免心里失笑,好大的口气,胜过那要她换衣的陈家小姐还不够,还要胜过在场所有女子。
待再行几步,那声音转过回廊,迎面遇上方知这是何等的艳光。
周清处在宫里,自幼便见美人,他的母亲黄贤妃更是当中一等一的角色。乍见孟妤,他方领略到另一种美艳的侵略性来。
艳得好看,艳得霸道,艳到她一出来,旁的艳丽便成清秀,旁的清秀便成黯淡。
乍见外男,孟妤猝不及防,慌忙低下头去。
她身边的丫鬟最先反应过来,拦在主子身前,二人忙转换方向,从相接的另一道路里匆匆走了。
后来方被告之,此女便是孟御史掌珠,孟妤。
出则东门,有女如云。虽女如云,匪我思存。
大庭广众之下,他停在孟妤身上的视线未免久了些,也……过于专注了些。孟妤似有所觉,忽然出声:“殿下,这道桂花松鼠鱼颇为鲜嫩,不如用些。”
颇为蹩脚的假话。
这宴开了这么久,再鲜嫩的鱼也失了滋味。周寒颇给脸面地尝了尝,唇角微弯,削减了身上冷寂,“尚可。”
丝竹管弦声声起,月华如水,缓缓照着这皇家的一片歌舞升平。
5
冬日里的地龙烧得足足的,喝一口热茶,四肢百骸都是暖洋洋的。
最近她日子过得不错,为着两件事,头一件便是太子妃有孕两月,因是头胎,太医特特嘱咐要好生保养。为此太子妃甚少见人,她也免了和太子妃的照面。
萧瑶琴数次敲打孟妤之后,孟妤虽不甚机灵,也知她深不可测。
第二件便是周寒手中过的事似比从前还多了些,得些闲暇,也总要去太子妃处。
一时间头上去掉两尊大佛,这样的好日子真是久违了。
她摸过手旁的梅红匣来,信手拈起一颗香糖果子,正欲放入口中。芙蕖忽闪进来,话比动作更快些,“小姐!”
孟妤唬了一跳,险些摔了匣子,果子也从指尖上脱开,落在地下。
她无不可惜地看一眼,站起身来,“怎么了?”
明明此处只她二人,芙蕖却是先左右瞧瞧,疑神疑鬼样。孟妤这才看见,芙蕖怀里是拿了东西的。
一个卷轴。
芙蕖缓缓展开,一幅画像便呈在眼前。画中人再眼熟不过,不是自己是何人?孟妤挑眉,问芙蕖:“从哪里来的?”
后者神色惊疑,“奴婢刚刚替您收拾床铺,无意发现床中竟有暗格,打开一看,便是此物。”
孟妤没言语,又看了那画几眼,“这画中穿的衣服……”
芙蕖肯定,“这衣服正是您当日同陈家小姐置气后穿的那件。”她想的比主子还深些,“小姐您还记不记得,当日咱们在永庆长公主府里,于无意中撞见外男?”
“那时奴婢拦在您身前,或许您没看清,可是奴婢却隐约记得那二人相貌。其中一位同永庆长公主的驸马颇为相似,另一位……仿佛就是中秋家宴上姗姗来迟的二皇子……”
孟妤立时将那画扔在地上,如扔掉一个烫手山芋。
这画来得实在是蹊跷,哪里还敢碰。“去拿个火盆来,把这东西烧了。”
火舌渐渐将画舔舐成灰烬,孟妤又将两本话本子扔进去,以便烧得更透彻些。到了夜里,才由芙蕖将灰烬悉数埋在了花盆里。
这一夜孟妤睡得并不安稳。
醒来时,外面已下起大雨。狂风怒吼着,不住拍打着树枝。
她站在殿门处看了一会,望着东宫内唯一的一点光亮。没惊动芙蕖,自己捡了把雨伞过去了。
周寒尚在处理公文,见她进来,颇有意外之色。
她走到他桌前,见墨汁已不多,“雨太大了,教人睡不着。远远看见殿下这亮着灯,便来看看。”
周寒眼眸顿时闪过一丝光彩。
左右她在这儿也无事,便挽起袖子来替周寒磨墨。她平日里时常偷懒,磨墨的手法却标准。周寒瞟一眼,继续写折子。
孟妤说:“殿下,我的墨磨得这样好,您不夸夸我吗?”
周寒横伸出只手来轻轻一带,人已稳稳坐在自个怀里。他轻轻含住她耳垂,下一秒,孟妤额间已被他左手添上一个墨点。
浓淡均匀。
周寒松开人来,这才道:“果然磨得不错。”
孟妤脸上尚有未褪去的酡红,嗔他一眼,也不磨墨了。径直寻了处地方坐下,等周寒书写完这道折子,人已经睡熟了。
他打横将人抱起,放在书房的小榻上,沉吟半晌,还是拉过被角来。
待到天亮时,终于风停雨停。所有的章子,也才初初看完。孟妤恰时翻身,口中呓语:“娘亲,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静静听着,不觉失笑。
当日他被立为太子,二哥则领了差事下江南去。正值母后替自个选妃之时,太子妃早定萧氏,只那侧妃尚在犹疑。
而自个埋在二哥身边的内侍早早就来回报说,二哥藏了幅女人画像在居处。再一查探便知,那女子是孟家的嫡长女。
两人争斗多年,他心念一动,便去求了母后。
想着二哥在江南若是知道了,脸色该是何等的精彩。只可惜无缘得见,颇成憾事。
他低下头来瞧孟妤,忍不住伸出手来掐她一下,力道不轻不重,惹得睡梦之中的孟妤闭眼伸手,在空中随意扑打一下。
深宫大院里,孟氏比很多人活得都更像一个人。
有血有肉、有爱有恶的活生生的人。
萧瑶琴怀胎四个月的时候流产了。
流产的时候,孟妤正在同绣娘学针线活。从前在家的时候她不认真,如今事到临头了便只能临时抱佛脚。
她要给周寒绣个香囊。
内侍来传唤她时,那香囊只绣了一半。数人气势汹汹闯进来,慌得那绣娘分了神,银针捅在自己指上。
为首的皮笑肉不笑,“孟侧妃,皇后娘娘有请。”
乍然听闻被传召,自然是紧张的。她随着这群内侍出了殿门,却是往太子妃的住处走去。
一进门,皇后娘娘坐在上首,面上笼着一层冰雪。
下首跪着芙蕖,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味,并不见萧瑶琴。人在危险面前,都有本能的直觉。
她下意识地跪下行礼,皇后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带着雷霆怒气,“孟氏,你好大的胆子!”
孟妤打个寒噤,慌张中抬起脸来,“儿臣不知。”
心中指向一个可怕的猜测。
皇后冷笑,“好个不知!太子的嫡子你也敢谋害,以为一句不知便能撇清楚了吗?”
孟妤眼前一黑,险些跪不住。
她用力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清明些。“儿臣冤枉!太子妃怀的乃是殿下嫡长子、皇上嫡孙,儿臣绝不敢加害,不知母后何出此言!”
话音刚落,已有宫人走上前来,制住她双臂,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孟妤跌在地上,额上金钗应声而掉。
她不去拂耳边鬓发,反问道:“母后,您未听儿臣一言便令人动手,已认定儿臣就是凶手。既然如此,您何必将儿臣带到此处,何不一杯鸩酒,送我上路?”
“你以为,本宫不敢吗?”
孟妤抬起头来,“您当然敢,您是后宫之主,您要我今日死,我绝留不到明日。只是,未做过就是未做过。我双手干干净净,我此身清清白白。就是打死我,我依然是这句。”
皇后掷下一个纸包来,砸在她肩,“清清白白?便是你清白,你的贴身婢女也是清白的吗!”
纸包里的东西随之散落,是血肉模糊的两片指甲。
她看向芙蕖,芙蕖左手藏在袖中,袖口处有小块的鲜红血迹。她失声道:“芙蕖!他们拔了你的指甲?”
芙蕖疼得不住吸气,眼眶里水雾蒙蒙,“小姐,我没有做过加害太子妃的事情。这指甲……我也不知道上头为何会有那样的烈性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