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妈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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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窗外,田垄、池塘、河流,还有远处的青山与公路,飞快的从眼前掠过,像是快速播进的电影,想要看个仔细,却在眨眼之间被下一个画面冲抵得无影,看得久了,眼睛便酸胀起来,可他舍不得挪开视线,乍然瞧见这鲜活的色彩,思绪的海洋开始潮涨澎湃。有多久没看见老家那望不尽头的大山了?这时节,村里家家的堂屋里,应该早已挂满了熏好的香肠、腊肉,门脸上也贴好了喜庆的字联吧?老书记家的那条大黄狗,是不是老得没法再撵得人喘破了喉?还有,……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悔恨的泪水糊满了刮得青茬茬的脸皮,妈吔,您老人家可还安好?

       让时光切换回十年前的大山里头,和无数的内地城乡青年一样,初中毕业的二娃决定和黑娃去到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讨生活,原因是因为穷。二娃八岁便没了爸爸,在一次进城卖菜的路上,呼啸而过的货车将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脊背的农民碾平了身子,就此留下了一双儿女和呼天抢地的婆娘,生活还得继续,背后的青山给了山里人绵实的骨气,年轻的寡妇拉扯大了一双儿女,可也落下了一身毛病,女儿初中毕业后便无心念书,早早回家帮妈妈打理起了田地。小路却学习不错,四年后的初中会考成绩让班主任直呼可惜,可懂事的二娃知道自家的底细,任由妈那榆钱般粗细的木条落在身上,也咬死了不肯上学,在一旁跳脚哭喊的姐姐扑上来护着他,妈的木条依旧狠狠地落下,哭骂着抽打在姐姐的身上,却让二娃起先犟着的泪水哗哗开始流淌,抽断了木条,心,也哭连在了一起,二娃从此放下了钢笔操起了犁。二娃从小很懂事,每次路上碰到村里的老老少少他都客客气气,谁家有事喊一声,他也闷不作声的就去,所以,对这个二娃,村里人都很欢喜。可他胆小,特别是村书记家里的那只大黄狗,让有次摸黑回家的他差点被撵进了田塘,笑得听见动静的书记直不起腰,第二天也笑坏了全村人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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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稼地里的刨食怎么抵得住两个年轻娃儿的肚子,更何况妈的一身病痛时不时的发作,二娃的心里就总是鲠堵难平。那年春节,一身城里人打扮回家过年的莽娃,用一个叫手机的玩意惹得全村人心里猫抓一样的好奇,于是眼热的黑娃和二娃决定也要走出这座山,去那据说要坐两天两夜火车的南城挣大钱。

        少年人的热情总是容易被点燃,就这样,小名二娃的苟小路与同村的黑娃两人,在那一年的春节后不久,便匆匆的告别了亲人,冲向了如画卷一般的山外世界。临走的那一天,二娃的姐姐搀扶着妈妈,送出了好远好远,延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直到了山外的公路。二娃回头看着妈妈的身影,远远的那花白头发刺得他心里发酸,直到多年以后,仍然让他泪流满面。

       南城的繁华让两个山里来的娃惊奇不已,可这份新鲜劲没过,两人就一头扎进了尘土飞扬的工地,最初的日子是美好的,头几个月的工钱拿到手里,让两人心里乐开了花,钱放到哪里都会时不时的找出来数了又数,小路想着,这钱留下一些,多的钱给家里寄回去,妈有多少年没有添置过新衣了,胸闷的毛病不知道好些没有?腿上的酸痛有没有发作?姐姐那被磨砺粗糙的脸和手,也应该抹一抹城里的那些妆油,不用再想着省下钱来给我量制衣服……于是,这钱便带着南城的牵挂,随着邮件一路飞回了遥远的山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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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轰隆隆”的前进,他睁开眼睛,在车厢里其他用餐客人诧异的眼神中抬起双手,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像是全不在乎周围人变得古怪的脸色。旁边的老张递过来一支烟,他含在嘴里,凑上老张点燃的火,贪婪的长吸了一口,神情缓和,“离开家几年了?”老张缓缓开口,“十年了,这是第十一个年头了!”“想家吧!”“想啊,做梦都想!”苦痛与悔恨在他脸上纠缠,窗外的光影闪动在上面,像跳跃着一个个难明的符号。“行了,这次回家好好的陪陪老人吧,挺不容易的……”“老张”,站在车厢过道接完电话的小王一脸严肃,示意他近前来,老张站起身走了过去。他埋头深吸了一口烟,燥辣的感觉在胸腔里流窜,闭上眼睛,再次陷进了回忆……

       快乐的日子总是不久,工程建到一半,民工们却已半年没有工钱到手,年关将近的时刻,南城的街头张灯结彩,洋溢着一片喜气,工友们的心却如这寒冬腊月,冰浸着苦愁。这天,眼看着老板和工头再次的溜走,两个娃子聚在一块相对着长叹,因为二娃的姐姐头天打来了电话,妈的身体愈发的不好,黑娃也牵挂着家里的父母,所以两人决定回家一趟,待过了春节,再来这边讨要工钱,谋划生计。

       第二天,两人揣着牙缝里攒下的钱,穿过满城的彩树红灯,挤进了春运回家的人海,看着眼前望不到边的人群,两人不由得傻了眼,也许是两个娃子憨憨的模样,一个胖乎乎的女人神神秘秘的贴了过来,听懂了那女人的意思,又再看看被长龙似人群环绕的售票窗口,两个还未看过这世间诡谲面目的山里娃子乖乖的交过了钱,按女人的约定在原地等候着,等了很久很久……

       他记不得那天等到了什么时候,只知道回工棚的路上,街头喜庆的灯火打照在他和黑娃的身上,世界如此璀璨,他的心却掉进了彻骨冰寒的深渊,他好像回到了山里的那个夜晚,身后的大狗紧追狂吠,自己却拼命奔跑在山间小路,孤独而无助。

     “苟小路。”“到”他应了声,身子一晃准备站起,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示意坐下说话,一旁的小王盯着他,表情凝重得要拧出水来,他落回座位,困惑的盯着两名警察,心里渐渐惶恐不已,“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老张语气沉重,“刚刚接到的消息,你母亲……”他顿了顿,似乎在措组着词语,“在昨天晚上我们上火车的时候,过世了……”眼前突然一黑,火车钻进了深深的隧洞,苟小路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怎么也听不分明后面的话语……

       是的,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想着远方病榻上的妈妈,回到工棚的二娃辗转难以入睡,接下来的几天,他去哀求着老板、工头,能不能结算给自己工钱好回家慰藉盼儿归来的病母,可得到总是搪塞和回避,他天天都跑去火车站,盼望着找到那个消失的身影,可一次次的失望,到底……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也越来越寒冰,那一天,说不清是上天的安排,还是二娃的执拗,他在人群中揪出了那个人来,一旁的黑娃扑上去要打,可二娃的举动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吃了一惊。

       他跪了下来,在南城那天飘着雨的街头,嘴里反复念叨着那几句乡音浓重的话语,不停的叩着头:“……麻烦把车票给我嘛,谢谢唠谢谢……”,哀求换来的不一定是怜悯,也有可能是欺凌,胖女人看着围过来的几个身影,慌乱的表情变得冷漠,她撕打着扭住不放的黑娃,用最恶毒的言语辱骂着他们的至亲,周围的人群沉默着,像看一出上演的话剧。当二娃看着被几个身影打倒在地的黑娃,他绝望了,怎么可以这样?这个世界怎能没有了天理?黑娃嘴角的鲜血印红了他的眼睛,他摸到了口袋中的那把水果刀,好吧,我有自己的道理,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低吼着扑了上去……鲜血流淌在地面,人群惊呼、尖叫到散去,二娃也被捕、宣判到入狱,那把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带在身上的刀成了量刑的证据,所以,山里母女等来的不是归家的身影,而是一个漫长刑期的消息……

       二娃入了狱,习惯了被人叫他的大名时应“到”,习惯了凡事喊着“报告”,习惯了里面不被人知的种种,也重新拾回了钢笔拿起了书,期间有年的春节前,姐姐来看过他,哭得稀里哗啦的脸,看上去多了好些细细的皱纹,母亲还好,只是身子弱,走不出几里的道,新嫁的丈夫老实可靠,对妈和自己是巴心巴肠的好……那天姐姐走后,他情绪激动,想象着记忆中的新年,回忆起看过的一篇文字,其中有一段他默记在了心里:“……小时候,年味是噼叭灿烂的鞭炮烟花,燃尽后经久不散的硝烟;是再三叮嘱不得擅动的喷香菜肴,偷捞入口后心头的窃喜和舌尖的滚烫;是觉着吃不完的瓜果糖糕,咬在嘴里而现已记不清的香甜;是守岁夜钟声响起,乐呵呵接过在手里的红包……那时的年味徘徊在唇齿眼眸,根植进了我的脑海。          长大了,年味是满街灯火印在眼里,心头却无端泛起的温馨;是漂泊游子行囊或空或满,却盼着归家团聚的那份急切;是知交好友无论距离多少交集,都真挚互道的声声祝福;是亲人手里端过的酒杯中,那盈满的浓浓情意……不知何时,年味让我起了惆怅,却没有断了期盼,悄悄的,渗透了骨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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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星期前,狱方接到当地部门的通知,苟小路母亲病危,老人希望见见儿子,鉴于他服刑期间一贯的表现和刚获得了减刑,狱方领导在其本人提交了申请后批准了这次探亲,但因为处于春运期间,经过同铁路部门的协商,划出餐车的部分才成全了这次特殊的押送。

       老张和小王站在二娃的身后,他戴着手铐,跪倒在妈的身前,白白的棉布遮住妈瘦小的身子,只露出了依然慈祥的脸,二娃的头在地上叩得“咚咚”作响,泪水仿佛从胸腔里倾倒而出,将哭声哑哑的堵在了喉头,良久良久,一声压抑多年的哭喊响彻在了堂屋的空中,撕心裂肺:“妈吔……儿回来了哦……”村里不知哪家此时放起了鞭炮,夹杂着这声低吼,随着缕缕青烟,飘向了天空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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