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这本书我是早有耳闻的,好吧,不止是耳闻了,我学过。初中语文课本中就有选自《浮生六记》的文章《童趣》。现在我也还能背出这篇文章来,因为是我初一背会的第一篇文言文,可以说是滚瓜烂熟了。但《童趣》却并不很吸引我,在我看来,不过是作者小时候的白日做梦罢了,而且真实性还有待商榷。因为老实说,小时候的事情,我早已忘得干净,但作者竟然能如此细致地描绘出来,这怎么让那个正处叛逆期看谁谁倒霉的我信服嘛!
但《浮生六记》不只有《童趣》,甚至《童趣》所在的“闲情记趣”一卷也不是这本书最动人最重要的一卷。在第一卷“闺房记乐”中,沈复叙述了他和他的妻子陈芸从相识相知到结为连理之后的种种趣事,他让几百年后的读者也透过文字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女人。鲁迅先生说,像《浮生六记》中的芸,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林语堂也有言: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一个女人。
在我看来,芸的可爱之处,第一是她真实地表达了她自己,表达了她生而为人自然而然产生的愿望。而她之所以不同于别的女人,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有一个爱她的丈夫——我当然相信沈复是爱她的。小时候读了芸作的诗,便非她不娶了,沈复自己也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两个可爱的人在一起,发生的自然也都是可爱的事。
芸说自己“爱李心深”,启蒙师又是白乐天,沈复便笑道:“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我不禁想起现在那些沉浸在单相思之海的男男女女们,费尽心思寻找一切证明自己与对方有缘的证据,却原来古人也是如此。爱情这回事,古今中外,又有什么例外可言呢?
芸的聪明、坦率令我汗颜。一开始,芸行事恭谨有礼,沈复素来洒脱,便问:“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沈复自是厌倦了那些繁文缛节,他大可以摆出一副潇洒的姿态,傲慢地蔑视它们。但他却怎么知道芸身为女人在家庭、社会中所承受的种种压力,行事小心谨慎岂是自愿?
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
“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古今中外,莫不如此!玩笑固然可以只是玩笑,但却总有人不懂得把握玩笑的度,明明是玩笑之语却令人感到冒犯。气不得也笑不出,因害怕被说“玩笑都开不起”,却也实在委屈不了自己配合地笑出声来。人在和亲密的人相处的时候,会忘了基本的尊重,会忘了这个人在是你最亲的人之前,他/她首先是一个有尊严有感受的人。人们常说,我们总是最陌生人礼貌有加,却对至亲展露自己最不好的一面,这难道不是很糊涂吗?沈复就老做这样的事情,看得我好不气愤,却又不得不佩服芸的度量和胸襟。
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
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
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
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
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
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
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
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本该是一场令人尴尬的对话,却被芸化解成这样甜蜜的场景:用筷子强行把卤瓜塞到沈复嘴里,沈复吃着吃着,就由嫌弃转为喜欢了。芸解释说:“情之所钟,虽丑不嫌。”读到这里,不免会心一笑。
我不愿过多地谈芸的死,也不愿谈芸死后沈复招妓的事,因为我觉得,最美好的时光哪怕无法重现,那也是最美好的时光。我们不要因为往事而对今日抱有种种遗憾,是非对错又由谁说了算呢?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们在一起的这一段美好的时光,令我感动非常。
毕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部分摘记如下:
①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
②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言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化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③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比推李、杜,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
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
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
相与大笑。
④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钦?
⑤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
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
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
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⑥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
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
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
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
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
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
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
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⑥芸又唏嘘曰:“妾若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所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放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仍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⑦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
⑧芸以他辞遣之出,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