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昔日梁启超先生在清华讲国史,说文学最大的法宝就是掌住其中蕴含的“情感秘密”的钥匙,因为文学旨在歌颂天下最神圣的东西——情感。
他讲到李义山的这首《锦瑟》,说了这样一段话:“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地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让我精神获得一种新鲜的愉悦。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带有神秘性的。”
这段评价,恰恰就道出了李义山诗的本质:迷幻朦胧。李义山的诗,字字成谜,读来如求无解方程。
梁启超对李义山诗的感觉,与许学夷对李长吉诗的感觉如出一辙,他说:“其(李长吉)造语用字,不必来历。故可以意测而未可以言解,所谓理不必天地有而语不必千古道者。”
其实,在所有的唐代诗人中,李义山最赞许李长吉。虽与这位英年早逝的前辈素未谋面,李义山却在《李长吉小传》中将李长吉称作一个世所罕见的“奇人”,状貌奇,奇在通眉长爪;诗骨奇,奇在锦囊投书;性情奇,奇在冷眼厌世;临终奇,奇在天帝来招。李长吉设色之奇,我已在《像梵高一样为色彩而疯狂的鬼才诗人》一文中略有提及,而李义山的这篇小传,李长吉一生更蒙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
《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和冷子兴说“天地生人”那一段中,有一句见解十分了得:
“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这里所提及的“天地间所余存之邪气”,一旦与“天地间所余存之秀气”相遇感发,赋化为人,则聪俊灵秀、乖僻邪谬,比如陶潜刘伶,后主飞卿,必不同于流俗之辈。
李长吉之奇,不正秉天地之间之“邪气”与“秀气”而生的么?所以他的性情里,早已种下了一颗亦邪亦正的种子,方而成了李义山笔下的奇人。提起李长吉的诗,人也以为牛鬼蛇神,怪怪奇奇,岂不知他之所以好写上天入地、神仙鬼怪之作风,是造化所就啊。
李义山为人,亦隐诡深邈,人以为婉曲晦涩,索解良难。更有甚者,说他故意纤曲其旨,诞漫其词,以至埋没意绪,不知所云。
但果真如此么?李义山之诗,正如其名为“商隐”,将一颗悲戚、敏感、痛苦、无助的心,隐蔽在飘忽不定的意象群里。
李义山本人,在古代文坛上算不上一流的大诗人,他出身又不好,在政治上又不得志,就算“刀剖心肝,头扣鲜血”也不济于事,再加上那时他跟周围官僚无法融洽相处,更让他成了一个孤独人。
偏逢那时他去了一次贵家后堂宴会,抱着满腔的失落困顿,写了这首《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风、灯、蓬,这些转瞬即逝的意象交织成一个错落的梦境,飘萦而变幻,就如这首诗的名字一样,无以题达。
李义山一生写过许多命名为“无题”的诗,每一首皆隐喻重重,却在读者眼里难如解连环,诚如李义山的“失意人生不得解”。
普通诗人写诗,往往营造一种境,而在李义山的诗,很难找到一个完整的片段,甚至看不到任何的细节场景。他又偏好用典,更添了一层距离。
和同时代的温庭筠和韩偓一样,他也写爱情诗,却绝不停留在“皮肤层次”,而是讲求“心有灵犀一点通”精神契合。他和意中人,谈的似乎是一场心灵恋爱,我们从诗的字里行间,唯一能捕捉到的,也只是那一缕无尽的情丝。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爱情经过他的手笔,变得无比纯粹,如一尘不染的结晶体,精致而复杂。李义山很钟情蓬山,他和意中人之间,隔着一座蓬山,有千里之远。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通过一只并不存在的青鸟和一场遥遥无期的梦。
这个人,也总是活在梦里,因而笔下的字字句句,蒙着一层层迷幻的色彩。这一点,李义山和李白、李贺很像。李白是一只流连于青崖间的白鹿,李贺是一匹徘徊于幽冥世界的瘦马,李义山则如满腹幽愁暗恨跳着仙舞的山鹤。
这只山鹤,生活在一个衰落、朽败、压抑的末代王朝,用一种幽眇如雾的方式传递着几近绝望的内心意绪。和晚唐所有的文人一样,他是一个孤独行走在生命之秋的梦中人。
在一个霜叶潇潇落晚亭的夜幕,他只携一瓢酒自饮亭栏之侧,残云飞,疏雨过,木叶迥,一切仿佛遥不可及,像一场梦。不如作个渔樵,就住在梦里好了。
因此,他多数的爱情诗,也飘忽如一场梦,交织着无数个变幻错落的时空,正如这首《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在书写爱情,还是人生,我们无从得知,毕竟,人生与爱情都一样地空虚不定。即便是作闺音,他笔下的美人也只窥得见魂魄气骨而已。他的诗,把中国文学隐秘的特质发挥得一个缝儿也没有了。读他的诗,既可心事重重地周游在绵绵密密如针脚般的幽眇小径,又可大步流星地飞驰在百感茫茫的奇幻时空,这是一种集小情与大情于一身的绝美体验。
《红楼梦》警幻仙子曾有一论曰: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小情诗人,如滥淫之流,醉心于歌榭楼台、儿女温情中寻求心灵的慰藉,写诗则香艳轻浮,极尽绮丽妖娆之态。大情诗人,如意淫之辈,写诗风流深致,镂心刻骨,让人读来千回百转,唯有捧书长思。
李义山的诗,在清人梅成栋的眼中便是“千秋情语”。所谓“千秋情语,无出其右”,读李义山诗,倘只看到一个“儿女情长”,是为不解。恰如读《离骚》,只知屈原弄香好雅,是舍本求末也。
所以,读李义山诗,如不能摸着其“意脉”、“情脉”,就如隔窗看雪一般,终不能入其幽径。世人不知,嗤其为浪子才人,殊不知李义山如老杜一样,终其一生却为千古痴情人矣。深慨李义山高情远意者,世不多见,赏慕李义山婉曲隐秘者,亦寥寥几人,而斥其诡薄无行之墙头草辈,人云亦云,以致义山这碗盛在银碗里的雪,时至当下倒沦成了馒头渣。
我想那些对李义山嗤之以鼻的人,必然是道听途说,抑或只在暇余之时徘徊在门外暗窥一眼而已,却从未真正意义上地进入李义山的迷幻世界。
那日众人坐船,林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人便以为清高孤傲的林黛玉厌弃李义山诗,却在我看来,李义山的迂回婉转与悲伤际遇,与林黛玉的诗性与情性暗暗相合。所以,她每每缱绻无助之时,李义山的那首“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成了最契合的心灵世界写照。
女孩儿的心思最难猜,她说“讨厌”时恰恰意味着“喜欢的了不得”,也许,林黛玉的这句话中,也隐藏着她极力想摆脱沉湎于愁绪的生活状态的心声吧?在更多的时候,她也像李义山一样,独立于秋江之畔,吟着“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的诗。
语言有时就如解连环,天地之间那些绵绵有情之人,他们的一片春心,总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譬如一阵风掀开门窗,让光线穿透幽暗,我们游移于其间,也随着千万点尘埃一例变幻,如白乐天的那首小诗所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