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树墩,和我一样年纪。
国庆放假回家,它被扔在大门口,孤零零的,只有房檐上的几滴雨还在同它闹个不停。
如果说美是一种价值,那么它应该不是美的,因为现在它毫无价值可言。
的确,它不美,甚至可以说是丑的。它是一个树墩,完全具备了树墩的全部特质:圆鼓鼓的身躯,矮矮的小个子,棕褐色的表面满是年轮爬过的痕迹……
听母亲说她嫁给父亲那时,家里穷得买不起桌椅,母亲怀我那年是在冬天,家里没有暖气,母亲又禁不住冷,父亲跑到十里外的田埂上伐倒了一棵种了十来年的杨树。这棵树的枝枝叶叶要么做了家具,要么劈成了柴火,只有那段被掏空了的空心树根因为毫无用处而被留了下来。在雪地里放置了十来天后,母亲说要不把它搬到厨房里,就当个小板凳使着吧,于是它在炉火边算是安了家。
母亲找了几件破衣服塞进它的空心洞里,每天做饭生火的时候便坐在上面。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与一堆堆树叶、麦秸杆之类的柴火相伴,但无论锅炉边的柴火如何变化,它始终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毫不着急。而我冬天时总喜欢呆在火炉旁烤火,所以常常嫌它碍事,几次想把它搬到门外,但终究因力气太小而作罢,只能任它蛮横地霸占温暖的一角。
直到有一次,我发现它更加伟大的用处之后,才慢慢认可了它。应该是在一个午后,我睡眼朦胧地醒来,看到母鸡从一堆柴火里孵出三只小鸡来,便对小伙伴们吹嘘我也能像母鸡那样孵出小鸡儿来。吹牛之后,我满房间的找不被母亲发现的藏匿鸡蛋的地方,最后终于发现这个胖乎乎的小树墩的用处。我把鸡蛋藏到它的洞里,上面蒙着一层厚衣服,然后我藏着这个小秘密,却又装着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每天和母亲抢着坐在它上面烧火,为的就是屁股底下藏着的那颗蛋。十来天过去之后,母亲终于从炉火旁的臭味中发现我的异样,原来那颗被我自以为保护得很好的蛋早就坏掉了。尽管这次的孵蛋结果并不美好,但从此以后我却是把这个小树墩看成了可以一同守护秘密的好伙伴了。我把母亲拆下来的红线绑在它的头上,就算是为它做了洋娃娃的衣服,又把珍藏了半个月的糖果放心地寄存在它肚子里。
就这样,它与我相安无事,它与我一样成长,它与我一样年纪。
而现在它被落在门外,我的心竟隐隐作痛,明明平日里看起来毫不在意的物件何以引起我内心的冲突?往日一幕幕涌上心头,那个傻傻坐在上面张望的孩子现在又在傻傻地回忆着儿时的张望。
到底是母亲忘了搬回去还是翻修后的厨房不再能够容纳它的陈旧了?一只老猫躺在上面晒太阳,小猫们躺在老猫怀里。老猫伸出鲜红的舌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舔着小猫……
母亲迎面走过来,满脸的皱纹似乎演绎了半个世纪的沧桑,她微微弓起身子,早已没有了我印象中的那个灵动纤细女子的神韵,她的手掌宽大黑壮,仿佛有着大汉的力气,指缝里嵌满了灰尘。她把地下的一摊黑泥一般的物件抱在怀里,这黑泥竟和她融为一体了……恍惚间,我听见母亲说:“把咱家的老古董抱回去喽”一如当年把我搂在怀里那般慈爱,双肩散发着绚丽的光芒。那个树墩,在它怀里,熠熠生辉。
是的,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美感,我把树墩——承载着儿时记忆的永恒,当作一个纯粹令我愉悦的对象,无关它的实用性,更不干涉它本身的美丑。它仅仅存在于我的单纯评判中,以我的生命体验移注到它身上。这种体验别人无法感知,单单是我独有的,于是我越发地觉得它不但是美的而且是精妙绝伦的。
树墩,又被放在了炉火旁,厨房却早已大变样,丝毫不见往日的踪迹,而它仍将坚持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外甥女围着这个老物件蹦着跳着,稀罕的不得了,又特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墩儿”,而它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重视早已学会了沉稳不失内敛的微笑。我和母亲唠着家常,在一片欢笑中做好了一顿饭菜。
突然,外甥女问了一句:墩儿几岁了?哦,原来,那个树墩,已经同我走过了二十几个春秋,变得和我一样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