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淳风

1

那天晚上北京突然下起雪来。我很诧异。

我看到她身着婚纱，依偎在一个青年男子身上。背景时而是大海，是深山，是草原，是城堡……唯一不变的，是她灿若桃红的笑靥，如清江映月般的清澈眼眸，与由骨子生发的温婉气质。

尽管化了淡妆，眉目间依旧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令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我不见她，已经十年。

十年来，跌跌碰碰。人生路，心酸坎坷，我从未发自内心的哭过。

而我自持的坚强竟在这些照片面前轰然坍塌。

我才猛然发现，时光流转，午夜梦回，没有那一刻，我敢正视回忆，敢去想起她。

我苦苦压制记忆，把它封死在灵魂深处，不愿触及。却不料，记忆的阀门在这飘雪的夜晚，终被悄然打开。

十年后，她终究还是嫁作人妻。

2

她说，你要敢喜欢我，就要走到最后，为我披上婚纱。

她说，世间的幸福，都要靠等。我会等你，你等我吗？

她说，我要在最美的人间二月天，在大海之边，对着波涛，在群山之侧，呼唤丛林，写下爱情的海誓山盟。

她说过，她说过的。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剪影，都根植在我记忆深处的土壤里，扎下了根，清晰如昨。

我不曾忘记，第一次见她的情境。高一的升旗仪式上，她代表全校同学做国旗下的讲话。我垫着脚尖，在后面，望眼欲穿。在那时，她是天上的仙女，神话一般的存在，不敢企及。

我不曾忘记，她后来转到我们班，误打误撞成为我的同桌，在那一刻，仿佛缘分把我们锁到一起，她看我一眼，我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面红耳赤，不敢与她对话。

一年的同桌时光，我克制内心的冲动，不敢表白，不敢让她发现我喜欢她的蛛丝马迹，我害怕我表露心迹，再也见不到她，我害怕我们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

她没有吃早餐的习惯，经常到十一点肚子就饿了，我无数次把牛奶面包藏到她桌子里，她总问我：“谁买的？”我没好气的发怒说：“喜欢你的人这么多，鬼知道谁买的，你想向我炫耀你的魅力吗？”我别过头去写练习册，斜眼看到，她在对我一通白眼之后，自顾自的吃起来。看着她不再饥饿，我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她爱学习，很刻苦，理想是考复旦大学，去上海。我通宵达旦恶补上海的人文地理，研究复旦的历史沿革，只为她某次不经意问起时，能一口答上，并借此对她的理想嗤之以鼻，揶揄她别做梦了。

她喜欢周杰伦，我偷偷去网吧把周杰伦的歌曲全部下到MP3，没日没夜的听，只为她某次赞美周董时，我能接上话，周某某的某首歌某句词，真的是烂爆了。

我和她对着干，以掩饰我对她的好感，不让她发现。

我要让她知道，她的成绩，她的容貌，她的性格，她的爱好，我一点也看不起。其他喜欢她的男生大概是脑子长了包，我永远也不会看上她，以便维持这种关系，细水长流。

在她面前，我卑微到极点。我不仅不敢表白，反而还走向极端。

3

有一次她对我说：“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滕王阁序》都背不下来？”

我不屑地说：“我不喜欢语文啊！靠语文成绩也没法和其他人拉开差距，我背它干毛。”

“可是你就是背不下来啊，我就能背下来，”她装着少年老成样，“等你毕业之后，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们现在学的最没用的语文，才是最重要的。”

“切，你又没毕业过，你咋知道？而且，谁说我背不下来，我明天就背给你看。”

第二天语文课，老师一走进教室，我就站起身，说：“我要背《滕王阁序》。”

老师一脸这孩子是不是有病的神色看着我：“这篇太长了，你坐下吧，不要求背。”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老师刚说完，我就一字一句背起来，一字不差，很快背完，尽管大家都是这小子疯了的表情，不过教室里还是响起了掌声。

我坐下的那一刻，发现课本上留下了“傻逼！”两字。是她的笔迹，没错。

我却笑了。因为为了背这篇文章，我昨晚一个通宵没睡。终于成功的刺激到她。

4

她去办黑板报，我去给她打下手，我总嘲讽，你画的画要多丑有多丑，却把她遗弃不要的废纸张捡起来作为纪念，贴在自己的卧室。

她的作文被老师在讲台上当范文来念，我每次都用卫生纸捂住耳朵不听，可是她写下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比谁都清楚，甚至买了一个新笔记本，专门用来摘抄她的“语录”。

高二上学期期末，我省吃俭用一个月，给她买了一只精美的自来水钢笔作为新年礼物，却扔掉盒子，说是在路边捡来的，自己不习惯，就给她了。

每次月考成绩下来，当我的总分排在前面，高出她很多时，我总会把成绩单拿出来向她炫耀，讽刺她说，你要真能上复旦，我一定会上清华的。

当看到她因成绩而偷偷抹眼泪，我的心又痛如刀绞。我一遍又一遍地看她的数学与理综试卷，看得眼睛都花了，为能短时间提高她的成绩想尽办法一切办法，如果我们成绩差距太大，我们便无法上同一所大学。能和她上同一所大学，是我的梦想。

5

2008年的初夏，教室门口的走廊外。

她将我昨晚给她的信递还给我：“以后别做这种幼稚的事情了！”

我“哦”了一声，随即交还给死党刘某同学，义正言辞对他说：“她让我转告你，以后别做这种幼稚的事情了。”

这是我这一年里，帮她收的第十封表白信。

无一不是失败而告终。

于是，我将自己几天前写给她的那封表白信偷偷藏了起来，从此再不敢交给她。

有一天课后，她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整个人一惊，吓得险些跌落在课桌下。

面红耳赤地翻桌子，发现压在语文书里面的那封信已经不见了。

“你看到什么东西了，没有的事。”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盯着我，抿着嘴对我笑。她的目光充满柔情，笑容仿佛春天阳光般温暖。

6

三天后，地震。

我们县城震感强烈。学校的教学楼裂了一个大缝，全校放假。

地震当天中午，我看到她匆忙跑路跌倒在地上，扭伤了脚再站不起来，疼得要哭。

我冲过去一把把她背到背上，不顾周围师生的目光，就往医务室走去。

我一遍一遍地对她说，忍着痛，别怕，有我在。

在我的背上，她轻轻说，我对喜欢的人，要求很高。

我“嗯”了一声，不敢再说话。

她继续自顾自说，在群星中，有那么一颗星，它不光亮，不璀璨，却能引领我的生命，穿越未知的黑暗。他就是那颗星。

他要坚强，勇敢，为爱疯狂，为爱守护，同时也要理性，能制造激情，也能耐受平淡，他要与我相濡以沫，然后携手终身。无论阳光温热，还是岁月静好，他都要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不离不弃。

她又仿佛在背作文，我的心砰砰直跳。

“我的爱情观是，如果我答应了，我就不会离他而去，除非是他先不要我。”

“杜，你要敢喜欢我，就要走到最后，为我披上婚纱。懂吗？”

她的身体刚开始很轻，后来变得越来越重，甚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听到这些话，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来了，在她面前，我真的太幼稚太幼稚了。我第一次懂得，原来爱，是责任。

我最终才从骨子深处明白，我原来是真的配不上她，是真的不配拥有她。

能得到她，是走了一辈子最大的狗屎运。

她替我擦干了眼泪，勒紧了我的脖子，并亲了一下我的耳朵。

“不要怕，有我在。”

她把刚才我说给她的话，又重新说给了我。

她是如此聪慧的姑娘，不会不知道我为她做的一切，也不会不知道每天早餐是谁给她买的，后来她给说，是我的真心打动了她，让她感受到比父母还要深的关爱，从而让她降低了标准，慢慢喜欢上我。

因为我，她养成了吃早餐的习惯，而因为她，我爱上写文章。

她对我说，那封信，尽管文笔拙劣，但她勉强收下了，一辈子不会还我。

7

正值高考冲刺阶段，班主任得知我们谈恋爱，把我们分别叫出去，传达了同一个观点，不要影响学业。

我们被调开了座位，准备为高考做最后的冲刺。

2009年6月份，原本成绩并不如我的她，超常发挥，考上了重点大学。我发挥失常，连普通二本都没上去。

刚进学校时，我是全校第三名，到头来连大学也考不起。

对我来说，这是晴天霹雳。

很多老师把我的失败，归结这段“早恋”。

但我知道并不是，为了向他们证明我能考好，我决定复读。

而她，坐上了前往山东的火车，临行时，我到车站送她。

她的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在我看来，这笑容却有些苦涩。我不敢把我准备的话告诉她，但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长痛不如短痛，于是我说：我们分手吧！

她用惊恐的目光望着我，行李掉在地上，又捡起来，说：“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好吗？”她的目光泛泪。

我说：“我已经决定了。”

她说：“因为一场考试，就把你摧残成这样么？这个考试比我都还重要？你如果舍不得我走，我可以不去念大学，回来陪你复读。”

“不是这个，是我配不上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我给你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吗？”一颗眼泪从她眼眶流了出来。

“没有忘记，所以是我现在不要你了！”

“懒得理你了，回去好好清醒一下吧”她提着行李，转身走进安检。

我泪眼模糊目送她离开，她并没有回头。

8

补习班的压抑和辛苦，常人难以体会。我终日沉浸在题库书海，不愿走出来。有时候想起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她，眼泪就不自觉的啪啪啪滴落下来上，打湿试卷，无法再书写。

我经常一个人坐在高高的球场看台上，操场上空无一人，遥望着远处孤零零的旗杆，想象着她穿着校服，在全校师生面前慷慨演讲的模样。

我知道，她不属于这个地方，不属于我，不属于任何人。她是一切美好的缩影，我给不了她未来，因此我无法占有她。

但她的影子，挥之不去。每一次想起，都心如刀绞。

期间，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有接。我还直接屏蔽了她的QQ消息。

2009年10月，收到她的第一封信：

“……国庆节本来准备回来看你的，但担心你不想见到我，我只能去找了份兼职，度过这七天。我加入了学生会，当了一名普通干事，一切安好勿念……”

2009年11月，收到她的第二封信：

“……天气冷了，学习重要，也要注意身体。大学生活轻松无趣，我报了舞蹈班，周末会去训练，下一次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应该就可以跳舞给你看了，按你的个性，又该要讽刺，可是这一次我真的是很用心很用心……”

2009年12月，收到了她的第三封信：

“……今天看了一部爱情电影，超感动，可是主人公太悲催……我也要向他们一样，在最美的人间二月天，在大海之边，对着波涛，在群山之侧，呼唤丛林，与自己的心爱的人，喊出爱情的海誓山盟……”

2009年寒假，她来到学校见我，那天我谎称自己生病请假，没有去见她。后来听同学说，她在旗杆那里，坐了一整天。

2010年，她又给我写了三封信，我同样一封也没有回复。6月份，收到了她最后一封信，是我当年写给她的那封表白信。每段话，她当年都用笔作了批注，还修正了我的错别字。

在最后，她写了几个字，“呵呵，你真的可以去当一个作家了。”

从此之后，她不再联系我。

第二次高考，我依旧没有考好，那一次，我没有伤心，因为我找到了我的理想。

我要当一个作家。

终有一日，我会让她看到我的文章，我的名字，看到我现在正在做的事。

我要成为更多的人心中的那颗并不光亮并不璀璨，却能带他们走出黑暗的星。

十年来，我没有那一刻懈怠过。

我不曾拥有你，但你将影响我一生。你似乎已经活成了我的某种信仰，当我知道你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我就会坚强、勇敢，直面一切苦难。因为你说过，“有我在，不用怕”，我记住了，我不会害怕！

希望那个人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