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王，五十来岁，正儿八经的北京爷们儿，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岁数大了，跑不动了，就回京在胡同口支了个烧烤摊，懒得想名，就随便戳了块儿板子写着“老王烧烤”四个大字。承蒙街坊四邻抬爱，兴许也沾了点儿皇家贵气，家门口的摊子虽小，从天刚擦黑到半夜，人倒也不断。
这不，都快两点了，才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我正准备灭了火收摊回家，远远地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一蹦一蹦地向着摊子走来。
“得，又睡不成了！”
我不满地嘀咕着，手上却片刻不耽误地把火扇大，串上最后一根玉米棒子，刷油，放到烤架上，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等我弄完，一抬头，她正好晃到了摊子前，
“王叔，一根烤玉米。”
哈，果然不出所料，又是烤玉米。
“好嘞，已经给你烤上了，坐那等会，马上就好！”
姑娘听完低头一笑，轻轻地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我一边翻动着手里的玉米，一边琢磨着事。这个小姑娘我印象很深，倒不是因为她每天都来，只是她隔三差五来的时候，总是只点一根烤玉米，所以我私下里就管她叫小玉米。还有一点，小玉米人长得水灵儿，可惜腿有点毛病，走路一拐一拐的。
说话间玉米烤好了，本是嫩黄的玉米粒，在油和火的双重作用下，呈现出澄黄透亮的诱人色泽，虽然有几粒因为火太大，我一时大意烤地发了黑，但这并不影响它成为一根完美的烤玉米。我拿起这根玉米端详片刻，又细细嗅了嗅，直到闻到每一粒玉米都散发着烤熟后特有的清香，才满意地把它装了盘，给她送去。
我把烤玉米放在桌子上，说了声慢用，正准备走，小玉米的一句话顿住了我转身离开的脚步。
“你烤玉米的味道一点都不好！”
一点都不好？我半夜三更的只给你一人烤玉米你竟然说一点都不好？你在我这吃的玉米少说也有大几十根了你现在跟我说一点都不好？我心里的火顿时比那烧烤炉上的炭火还要旺上几分。我站回到她的面前，本想大声质问她，让她说清楚老子的烤玉米到底哪儿得罪她了，话到嘴边却变了味。
“怎么不好了？”
说到后面竟还有几分虚，好像真是我技术有问题似的。其实我想着咱总不能吓着人家小姑娘吧，她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我再找她算帐。
“其实也不是不好，就是跟我爷爷烤的味道不一样。”
“哦？那你爷爷是怎么烤的？”
“每次生火做饭前，爷爷都把从地里新摘的玉米连皮放在炉子下面，木柴烧完后剩下的灰会不断漏下去，埋住玉米，饭做好了，玉米也就闷熟了。刚从灰里刨出来的玉米还烫手呢，每次都是爷爷把玉米扒了皮，吹得不烫了才递给我。”
小玉米盯着那根烤玉米傻傻地笑了，恍惚间我真想把玉米抢回来给她吹吹，生怕烫了她的嘴。
“哦，那可是草木灰闷熟的，肯定倍儿香！”我不由赞叹着。
“对呀对呀，那样烤出来的玉米特别香，特别好吃，可惜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说着说着话小玉米低下了头。
“咳咳”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干咳了两声。
“闺女，要是想家了就回去看看。”
“不行，我得在北京挣钱，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
说这话时，小玉米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还要亮上几分呦。
原来买玉米时，她的话不超过十个字：“老板，一根烤玉米。”“谢谢。”今天的她好似打开了话匣子，我都怀疑在给烤玉米刷油的时候是不是错刷成了酒。在小玉米的絮絮叨叨里，我慢慢地听出了大概。
小玉米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小山村。每一个这样的故事都会有一个悲惨的开始，很不幸，小玉米的双腿天生残疾。
五岁前的小玉米什么都不懂，同所有普通孩子一样，天真烂漫，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后来，小玉米长大了，她渐渐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不一样。她发现爸爸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真丢人”，她发现妈妈和她一起出门时总是与她保持着距离，她发现身边小朋友们的窃窃私语，她发现村里人向她投来的异样的眼光。
再后来，小玉米的爸妈去了北京打拼。小玉米只知道北京很远，可以离她很远，北京很大，大到她再也找不到爸爸妈妈。渐渐地，小玉米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爱笑。
听到这，我点了根烟，火光明灭间，小玉米瘦小的身影渐渐模糊，再一定神，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儿子。那小子不争气，成天吊儿郎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上进，就算这样，别人敢碰那浑小子一根手指头，或是说他一个不字，我还是会拼了老命冲上去。哎，天下哪能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父母呀……
还好，小玉米也有爷爷奶奶陪伴照顾着。小时候的小玉米虽然不知道海伦凯勒和霍金，但爷爷口中的抗战英雄却一直鼓励着她不管多苦都不能放弃，更何况还有烤玉米烤花生烤知了，爷爷总是能从地里变出各种美食。而奶奶会细心地为她安排生活，和她一起锻炼双腿。就这样，日复一日，在烤玉米的清香里，在爷爷的鼓励和奶奶的照顾下，小玉米的双腿渐渐好转，终于，她可以自己走出去了。
手里的烟头烧到了手，我还嘿嘿地笑着不知，今天一天都没这么高兴过了。
初来北京，她就盯上了我摊上的烤玉米。她说味道虽然不一样，但这是她能在这座城市找到的与家乡的唯一一点联系。
她第一次自己坐地铁时，第一次和朋友去动物园时，第一次领到工资时，都来我的摊上吃了烤玉米；她第一次迷路时，第一次被小偷摸了包时，第一次被老板骂时，也都来过。
小玉米说她现在是茶艺师。我能想象到她跪坐在茶几前烹茶的样子：烟雾缭绕中，隐约显现出她如南方女子般温婉的面庞，她双手捧起的白色瓷杯，茶汤清澈，慢咂一口，唇齿间尽留茶香，细品之下，一定，一定还有熟玉米的清香，味道一定好极了。
故事说完，玉米也恰巧吃完。小玉米如往常一样，轻轻道了声谢便一颠一颠地消失在胡同尽头。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以后进的玉米可一定要嫩嫩的，要是能搞点柴火就更好啦……
《联合征文：讲一个食物的故事，写写属于我们自己的深夜食堂》活动链接：http://www.jianshu.com/p/b437542e56f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