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蓉城的高铁,头等车厢。
靠窗,一个姑娘戴着耳机,始终望着窗外。有时闭上眼,淡淡的青色浮在眼下,眉尖微蹙,让人想到夏塘里的白睡莲碧荷叶。车厢里的人有意无意地,眼睛就会溜到姑娘身上。
余享茨也在看。他和这个女孩一同上的车。等车时,他几次想用眼神与姑娘交流,都被姑娘淡漠的神色挡开。看她的样子,应该是逃学出来旅游。出逃的文艺女青年,想到媒体报道的女文青旅游的花边新闻,余享茨撇了撇嘴角,走出了车厢。
再回来时,余享茨手里多了两瓶水。 碰了碰姑娘的胳膊,将水放在桌上。姑娘眼皮也没有抬,老僧入定一般。隔座传来低低的笑声。余享茨脸有些红,不敢去看笑声处,假装看手机。心想,早知道,穿上季红给自己买的DG新款T恤,这个女人真是有眼无珠。
手机里有好几条学生发来的信息。其中有一条是署名“珊珊”的女孩发的,向他讨教个哲学问题“人生究竟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活?余享茨哼了一声,这种问题有什么好问呢?没有吃过苦的人才会为这些烦恼。人生,要他说,当然为房子、为车子、为票子、为名利,有了这些,要什么没有?只听说过穷死的,没有听说谁富死的。
他想起读书时,因为家贫,上学只能打赤脚。一遇下雨,走在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淋得像个落汤鸡。那时,他就发誓终有一天要出人头地。读大学时,家里开着水泥厂的季红追了他两年。他本来是不乐意的。不是因为季红不够漂亮,甚至还有点丑,男生们背后叫她黑贝母;而是他受不了季父那轻蔑的眼神——一个学哲学的穷小子,哪里配得上自己的掌上明珠。季红却不管不顾,一心一意要跟他。不仅拿钱资助他哥嫂做生意,毕业时,还央求父亲托关系给他介绍工作。季父顺水推舟,将他介绍到了成都来。
哼,余享茨冷笑一下。季父的心思,他明白。无非想疏远他和季红的感情。但越是有距离,季红盯得越紧。他余享茨难道这辈子都得在季家父女面前低头?只有在校园里,浸泡在女生们崇拜的眼神中,余享茨才能暂时忘却生活的烦恼。
想着,余享茨回了信息“人生的真谛是奉献。生活所有的意义是对人类贡献自己的价值……”珊珊很快回了信息,“老师你说得太好了。谢谢老师”还附了个吐舌头的可爱表情。
余享茨眼前浮现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小鹿一般的神气,那双眼睛追随着自己在教室的身影。这样的目光,像是强心剂,他常常越讲越兴奋,似乎整个宇宙都在自己掌握中。有次正讲到得意处,与这个女孩的目光相遇,那女孩“倏”地脸红了,眼睛躲到一边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明天就有珊珊班的课。余享茨有些燥热,拿了瓶水,起身到车厢接驳处透透气。
黎恩觉得舒服了点。在车站上,就看到了余享茨。若是以往的旅途,一个看上去斯文书卷气十足的男孩子,黎恩是愿意和他说几句话的。可是,此刻黎恩心事重重。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更不想和任何男人扯上关系。那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如果你不跟我在一起,我就去死。”似乎仍在耳边回响。她爱家杰,她想和他过一生一世。可是她能怎么办?母亲拉着她的手,哭着哀求:“恩恩啊,家杰有老婆有孩子,你怎么不离开他?大家都说你跟他一起是图他的钱,你要让妈妈这么没脸吗?你爸爸死得早,妈妈只有你了……你要还跟他在一起,妈妈只有去找你爸爸了……”
黎恩也想哭。可是她哭不出来,在爸爸出车祸那天,黎恩的泪就流干了。那天以及后来很多年,她的母亲寻死觅活,跟人谈赔偿,做生意失败,不断相亲,谁顾她的死活?只有家杰伴着她。家杰成熟稳重、潇洒倜傥。对于黎恩,只要她是家杰最重要的那个,就知足了。
现在,她生命中两个重要的人,都要去死。她怎么办?19岁的黎恩无法可想。她只能选择离开。离开母亲,离开家杰,离开这个世界。可是她还没有完全决定,自己一了百了,可母亲怎么办?
黎恩没有目的地。随意买了张机票,从东部飞到了西部。自古行刑前,总要给人吃顿饱饭上路,不如到这个美食遍地的城市来走一遭。
这个城市飘荡着一股火锅味。特有的花椒气味,顺着鼻腔、口腔,蔓延至身体各个部位,把人心熏得酥酥麻麻的。黎恩嗅到了这酥麻气息,也嗅到了另一样,暧昧的气息。
邻座这个男子,上车前,接了个电话:“亲爱的,放心吧,奔驰店已经通知我取车了。……我先回别墅,明天还有课。……我谁也不看,就看你啊……老婆,跟爸要到钱了吗?……周末一起去看房啊……甜心太体贴了。”黎恩听得鸡皮疙瘩要起来了,扫了一眼那男人,却见他满脸不屑和轻蔑。黎恩有点同情电话那头的女人。
男子紧接着又拨了个电话出去,“哥,爸妈身体怎么样?我寄回去的补品收到了吗?跟爸妈说,我在看房了,要接他们来城里养老,季红也想他们来……”
黎恩的心颤抖了一下,这对白多么熟悉啊。家杰磁性的声音响起来:“恩恩,喜欢这个房子吗?喜欢这个车子吗?送你妈妈什么好呢?……” 黎恩想,我和面前这个男子一样,都从爱情中得到了生活的依靠;但她觉得自己和眼前的男人又不同。这个男人为了生活向爱情低头;而她是两情相悦的。尽管如此,黎恩依稀又觉得哪里不对。这些就是她想要的吗?她真的快乐吗?她和邻座男人的尊严,在爱情中似乎都可有可无。
黎恩的脑子胀得发疼。直到下车,不再看邻座男子一眼。黎恩当这是她人生终旅的插曲。
城中芙蓉盛开。这个季节,宽窄巷里,吃一顿火锅;芙蓉树下,喝一泡三花。待到黎恩坐在一个静谧的社区茶馆,已是第二天傍晚。茶桌就摆在芙蓉树下,头上几朵深红的花,娴雅又娇媚。这些花儿很快就会凋谢吧,黎恩想,茶又香又苦,苦后又生甘,喝了一口还想第二口, 茶味如人生,下一泡总值得期待呢。
突然放松下来,黎恩有点困,以扇遮眼,打起瞌睡。不知怎的,想起“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来,竟觉有点好笑。
迷糊中,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飘来。
“老板,两杯菊花。珊珊,坐,有什么问题尽管跟老师说。”
“谢谢老师,就怕打扰您。”
“我就一个人在别墅呆着,除了忙工作,也没有别的事。能跟你交流,我非常高兴啊。”
“老师,我进了大学有一年了,感觉很多事和自己以前想的不一样……”
“哦,别叫我老师,我不比你们大多少。在校外就叫我余哥。”男人突然打断女孩子。“老师知道你是独女,从小没有了父亲,你一个人在这里读书,很不容易。以后我就是你在这个城市的亲人……”
黎恩可以想象那个叫珊珊的女孩现在脸有多红。轻抬纸扇,循着声音,覷了一眼,这就是昨天火车上邻座的男人。珊珊的头越来越低,两人说话声,渐渐不可闻。
夕阳透过绿叶,照在芙蓉花上,如珊珊此刻的面庞。微风吹拂,芙蓉花轻摆,花枝摇曳间,黎恩看到另一张脸。那张脸的主人也是这般娇羞,这般畏怯,一个男子在她耳边讲着情话,说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说他很快就会离婚。她被融化了了,忘记了他是有妇之夫,忘记了早逝的父亲对她的期望。她投向了那个男人的怀抱。至于后来……黎恩眼睛眨了眨,回过神来,原来是风吹落一两瓣花片落在脸上。
看着手中的花瓣,黎恩若有所思。风是花的情人;花只得风中卖俏。花若依凭了风,狂暴还是和煦,都如漂萍。只有大地,只有扎根在大地,花才有源源的生命,才能朝夕盛颜,纵然一天凋零,也是化作春泥,来年再发新枝。是和风相伴,还是与大地为伍,答案呼之欲出。
黎恩有点激动,喉头有些哽咽。她想立刻回家见到母亲。招呼老板结了账。
黎恩绕到余享茨的桌旁,一脸惊喜。
“余老师,你和师母也在这里喝茶啊?”
珊珊和余项茨都有点惊愕地看着黎恩。
“啊呀,不是师母。余老师,不好意思哦。”黎恩吐了吐舌头,“你们慢慢喝。”黎恩说着,回头冲珊珊眨了下眼。
珊珊微笑,她喜欢这个明艳得如芙蓉花般的女子。
放下茶杯,珊珊说:“余老师,谢谢你的茶。今晚社团有活动。我得回去了。”
黎恩也在笑,从嘴角到眼角。
一段故事落幕,一段故事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