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唐多令·芦叶满汀洲》刘过
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赵立清长我四岁。小学从三年级之后我们就不在同一所学校了,所以四岁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是两个学校的距离。他升入初中时,头发已经可以遮住眼睛了。他穿学校发的新校服,黑色长裤,白色上衣,脖颈处是蓝色的领口,两颗扣子都紧紧扣住。他眉毛细黑,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嘴巴咧得很开,露出鲜红的牙龈,牙齿很齐整。去学校的路远了许多,从前只需步行的路,不得不骑自行车去了。清早六点醒来吃过早饭后,就骑车去学校,那时清晨的露珠还很重,太阳刚刚露出头,阳光被清澈的水流反射得有些亮眼,水面波光粼粼,像是不断翻动的课本。
回家过年的路上一如既往地堵车,一辆又一辆车像是立着的多米诺骨牌。父亲两指夹下嘴边的香烟,放在窗外,长长吐出一口白气,“今年估计回村里过年的人估计更少。”母亲头倚向左肩,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睡得正香。
“今年赵立清会回来吗?”我问。
“赵立清?大头家那小子吗?”大头是父亲那一代给赵立清父亲起的外号。
“对。”
“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倒好像有几年没回来了。初中没读完就跑出去工作,之前几次去拜年的时候也没怎么见到他。”
“好像是。上次见他应该是两年前吧。那时候我还是高二,寒假就五天假,吃完年夜饭拜完年好像就回学校了。拜年也就匆匆看了一眼,没怎么说话就走开了。”
“我是记得没你那么清楚。他家那边的人平常也不怎么和我们家交流,你们能玩一块去也挺好。”多米诺骨牌开始慢慢动起来,不时听见前后方传来的嘈杂的鸣笛声,仿若欲将一整年累积起来的愤慨都一并放出去。
“他倒是帮我许多,小学总是在他家写作业来着。”我的声音大抵被鸣笛声淹没了,车里又安静下来,父亲把烟蒂扔向窗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没再说话。也不知是否听见。
我早便知道赵立清不喜读书,语文、数学、英语样样都不称他心意,去学校读书只是奉父母之命罢了。赵立清不喜欢桌椅边的小世界,他更喜欢向外跑,去粗壮的樟树地抓天牛,去湖边的废砖下挖蚯蚓。读书差在村子里是件平常的事情。学生并不能够时时坐在课桌边低头复习每日所学的内容,他们有其他事情要去做,喂鸡,去田埂上放牛,去田上割麦子等等,农活年年都有,比课本来得更重、更实际。老师没有办法去强迫学生学习,因为能给学生布置的作业无非课本上的课后习题和一本薄薄的小作业册罢了。赵立清的成绩不好,但也不差,在及格线边缘徘徊,升入初中的那场考试,也只是压着尾线正好通过。
他喜欢吃橘子,体型小到一只手能抓住三四个的砂糖橘。他三下把橘子皮剥开,分成三个大块,随后往前扔在地上。橘子皮落在地上,随即会有几只家鸡奔过来啄这几片橘子皮,啄两口,就散开了。他把橘子分给我一半,随后蹲在地上一边吃橘子一边看着家鸡和地上的橘子皮发呆。我会学着他的样子也剥一个橘子,然后把橘子皮扔在空地上,等待注定徒劳无功的家鸡来啄这些橘子皮。
我六点下课后总是会去赵立清家里。他进一间屯杂物的房间里抓一把带壳的稻米扔在院子里后,就会和我一起坐在桌子上写当天的作业。时间很短,因为很快他家就要吃饭,不过我仍旧能把当天的作业写得七七八八,遇见不明白的题目也会问他。赵立清不止一次夸我聪明,说他当时学得迷迷蒙蒙的东西,没想到我一下就理解。赵立清升入初中之后,我便很少去他家写作业,因为我们回去并不同路,到家的时间也不相同。他比我晚一小时回来,他回家时我已经吃完晚饭了。他们家也吃完了晚饭,赵立清吃的都是带着余热的剩菜。周末的时候我偶尔会去他家找他。他从前不和家里人吵架,但是升入初中之后,我每次去他家的时候,他都在和家里人吵,有时候是和他奶奶吵,有时候是和他父亲吵。
他升上初中之后,开始迷上了游戏,是当时很火的一款游戏,叫天天酷跑,需要联网。赵立清很早的就会骑车去学校附近的小商店,因为商店有网,他蹲在墙边玩,一玩就是一个上午。开始大家都没有发现,都只是以为赵立清是去学校学习或者其他和学习相关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赵立清父亲巧合之下经过学校附近,看见蹲在墙边玩游戏的赵立清。
赵立清并不懂如何很好地处理这种欺瞒。他父亲大声斥责他,并且收缴了赵立清的手机。赵立清和他争吵,声音越来越大。他父亲激动时会把他往后推按在墙上,但是赵立清已经不小了,一下就挣脱他父亲的手,用力一推,推得他父亲连连后退。
这之后的很多事情,赵立清都和他父亲意见不合。他父亲希望他去播种、种田,去田埂上放牛,希望赵立清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帮他分担家里的农活重担,但是赵立清并不希望如此。他不喜读书,成绩也一般般,但是他不希望就这样扎根在田地里。他从前并不反抗,但是渐渐觉得自己应该是自由的。
“我不希望我的人生都拘束于此,我想去看更为广阔的天地。”他蹲在湖边对我说。他说他觉得拘禁,窒息,手脚伸展不开,他说明明有很多地方可以生活,但是他却偏偏要在这种地方终老。我不懂他的烦恼,我只知道埋头读书,书本里的东西对我来说并不那么枯燥,我喜欢数字之间的逻辑。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是盯着眼前的小湖静静地听他讲话,不时点一点头。黄昏时候太阳快要落下山,抛出缕缕橙红的余辉,把湖面映得通红,有几只鸭子浮在上面,湖对面是田地,长满了葱郁的绿草。
老家的路修宽了不少,路边的杂木丛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杂木从清理过后,视野开阔许多,一眼能看见杂木从之下的小湖,湖面微黄,有些黑绿色的东西浮在湖面上。湖面印出冷蓝色的天空。有几辆车停在路边,但是并不拦路。父亲把车开进去,停在家门口。爷爷来帮父亲把年货拿进屋内,见了父亲,说,“今年老扬家应该也不回来过年。”
“为啥?”父亲问。
“说是在城里买了房,就把老人接回去在城里过了,老扬身体一直不好,就干脆直接在城里过年了。”说罢,两人都摇摇头。
过年那天出了太阳,但是还是有些冷,我披了一件棉袄,里面只穿了一件内衣,出去拜年的时候佝偻着身子不断搓手。领队的人是爷爷,挨家挨户地走,进门就双手一拱,笑着大声说,“恭喜请拜年!”在家的人则是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一个装有瓜子、橘子和糖的红色圆形拼盘依次停在来人的前边,大家随性拿点东西,说一会儿话,就前往另一家。拜年的人群从最开始的两三个,变成十几个,每家都会来一两个大人和小孩。经过赵立清家的时候,我才发现赵立清也回来了。
“立清怎么也回来了?”村长仰头开玩笑说道。
“昨天晚上赶回来,好久没回来过年了。”赵立清脸上堆起来笑容。
“恭喜请拜年啊!”大家用开朗明亮的声音说。而后赵立清的奶奶就端着拼盘出来,停在我前面的时候,我拿了三个橘子。大家停在屋外的空地上讲话,不时吹出几口白气。我默默站在了赵立清的身边。
“你怎么把头发都剪掉了?”村长问赵立清。
“嫌麻烦,就剪掉了。”赵立清摸了摸浑圆的头。
“在城里过得怎么样?”
“还行,不也就那样。”赵立清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依次发给来拜年的人。随即自己也点燃一根,开始抽起来。大家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找到对象了吗?”有人问。
“没,一个人住。”
“那吃饭怎么办?点外卖吗?”
“自己做。”赵立清笑笑,接着说,“别这么详细地问我了,不然要招笑的。”
大家哄笑一番,于是开始说些别的。我走进近立清,三两下剥开橘子,随后把橘子皮扔向前方,几只家鸡急忙奔过来啄橘子皮。我把橘子分成两半,另一半递给赵立清,“你怎么穿这么少的衣服,不冷吗?”赵立清比以前更瘦了,只穿一件保暖内衣,更显出佝偻着的腰身。
“不冷,穿多了热。”他哈出一口热气,接过我的橘子。碰到了他的手,温热的手,而我的手反而是冰冷的,仿佛是我穿得单薄一般。赵立清没有看着家鸡,只是盯着天,没说话。
少顷,他问,“你考去哪里读大学了?”
“江苏徐州。”我说。
“你之前说想去福建厦门来着,怎么没去?”
“分数不够,就没去了。”他还是笑着。
我想提醒他看看快要散掉的家鸡,停顿一下,我问,“你这几年都在干啥?”
“什么都做,去发廊剪头发,也去餐厅给别人当下手,摆过路边摊,也去烧烤店兼职过一段时间。”
“你呢?大学怎么样,好玩吗?”他问。
“一般般,不过……”我说到一半,父亲提醒我该走了,因为大家都走了。我跟着人群离开,走到拐口时回头又看了一眼赵立清。
赵立清从盘里拿了三个橘子,一点一点地剥开,蹲在地上。寸头,单衣,太阳洒落在地板上,有几片鸡毛被风吹起来。橘子皮一小块一小块被扔在地上,家鸡晓是没了兴趣,不再追着橘子皮啄了。赵立清也没盯着家鸡发呆,只是一口把下沙糖桔吞下,囔囔嘴巴嚼着。他鼻梁骨挺拔,眼睛细长,眼距微微偏大,嘴唇很薄,佝偻着腰,有些像黄鼠狼。
父亲带着我去田前的祠堂祭祖,拿着卷成圆盘的爆竹,嘴巴上还叼着一根烟,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把爆竹的引子点燃,用力往前边抛去,随后缩着身子往门前跑,爆竹快要落地的时候就开始爆炸,爆炸声环环相扣,不绝于耳。我左右环顾着,发现赵立清没来。来的大多是大人,只有个别人带着小孩子来了,那些小孩比我小很多岁,都很陌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估计带去城里读书,只有过年之类的节日才带孩子回来见见。父亲和其他人走进祠堂,村长拿出族谱,似乎是把新出生的孩子记录在族谱上,随后站在屋内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我站在门外,寒风吹来阵阵寒意,也吹走浓厚的烟味。
时间过得很快,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路上没有灯,外边黑黢黢一片,只能看见窄小的窗户口中透出来的点点微光。父亲把三箱烟花搬出来,平放在屋子前的空地上。父亲走回门口检查烟花放的位置是否合适。
“这下见到赵立清,满意了吗?”父亲问。
“他变化很大。”我叹了口气,呼出的气体化成白茫茫的水汽,“有点不像从前那样了。”
“等你什么时候不再在乎这种变化,你也就长大了。”父亲故作深沉地说。
父亲说完直接往烟花那边走去,用打火机点燃烟花,匍匐着快步往门口跑。我想要反驳父亲,但是烟花已经开始升起,尖锐且巨大的声音淹没了我的欲念。彩色的烟花梭梭飞向夜空,声音慢慢变小,而后忽然炸开,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猛然绽放出靓丽的花瓣。我怔怔地看着一一升起又不断消失的烟花,不一会儿一箱烟花已经放完了,父亲正要去点燃另一箱,其他人家的烟花也开始奔向星空。
父亲放完三箱烟花之后,我就独自去往赵立清家里。他们家窗户口映出暖黄色的灯光,门口放着两箱已经冷下去的烟花箱子。我走进院子里,就遇见了赵立清的奶奶,我问她,赵立清在哪?
我觉得他最好是蹲在湖边,月光落在宁静的湖面上,我走近,发现他正在剥橘子吃。我蹲在他旁边,他递给我两个橘子,说,还记得吗?我们之前也这样蹲在河边,那时候是下午,我当时想着一定要走出这个村子,但是又无处发力,我情绪很低落,也蹲在这湖边,湖面是橙红色的,有几只鸭子浮在上面,草地上满是葱郁的绿草,你也是这样来到我边上,你……
“在屋里坐着呢。”赵立清奶奶说。我从院门向屋里看过去,灯光有点暗,但是很温馨,屋旁边坐了许多人,他家的亲戚估计都回来了,赵立清笑着和周围的人讲话,你一句我一句,其乐融融。
“找他有什么事情吗?”奶奶递给我两个橘子,问道。我接过橘子,说,没什么。随即转身离开。我一面走一面熟练地三下剥开橘子,将橘子分成两半吃下去。饱满的橘子在嘴里爆出汁水,香甜的味道爬满舌尖。
“宗良,有什么事情吗?”赵立清急忙跑出来问我,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褪去,“有事情可以进屋里说,外边冷。”
我挥挥手,说,“没什么,我就经过这边,现在急着回去呢。”
凌冽寒风萧萧从湖面吹向路面,暗色里沙尘在地面的橘子皮上滚来滚去,家鸡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