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近在眼前,有很多平时只敢放在心里的话,在此时肆无忌惮地跳出来,即便不说给父亲听,也要记下来让他看到。
儿时,我是非常怕父亲的。那时候,他是我们家乡小镇的一名干部,在我们心里一直是一个威严的形象:不苟言笑又暗地里宠溺着我们。父亲虽然话不多,但却自带气场,每次回到家还没说什么就已经不怒自威,让我和弟弟霎时安静下来。尤其是父亲那双浓密眉毛下略显犀利的眼睛,目光所及之处都会让我们那一点小心思无所遁形。但当母亲向他细数我们一天的“罪状”——跟谁打架了啊,弄坏了谁家的东西啊,这些反而没有触怒他,反过来还是他替我们解围劝慰盛怒的母亲,这让我们又爱又敬。
记得有一次,我跟着一个婶子去河边洗衣服,说是帮她洗衣服,其实是为了下河玩水。因为这是被父亲明令禁止的铁律,所以回到家一见到父亲已经回来了,我就开始忐忑起来。生怕他问起,我便假装很饿的样子风卷残云般扫过盘子准备回屋写作业。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白天一起去河边的婶子来了,说是家里刚来了客人要蒸新馒头,没有现成的老肥了。我紧张起来,故意又盛了一碗汤,呼噜呼噜地喝起来,生怕婶子不经意跟母亲提起。不过听着那边的动静,好像婶子着急离开也没打算进屋来。终于听到母亲在厨房交代了婶子一句别忘了多留出来一个老肥给我们,我正要松口气,只听婶子提到了我的名字,说她洗衣服的时候我还去帮忙,又是下水涮又是甩又是拧的特别卖力气,是不是现在衣服还没干呢?听得我脊背发凉,更不敢抬头看父亲了。父亲也不说话,只是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我的心要跳出来了。终于,父亲开口了,对我和弟弟说:“吃完饭你们俩都过来”,说完就回他房间了。我赶忙扔下碗跟了过来,弟弟因为前几天刚去河边被父亲吊在房梁上暴打了一顿,这会儿也还是惊魂甫定。我们一前一后忐忑地来到父亲面前,尤其是我这个顶风作案的老大,除了静待父亲的发落,大气也不敢出。迎接我们的并非狂风暴雨,而是父亲手里的一把弹弓。透过发黄老旧的皮筋和弹弓手柄看得出,这把弹弓有年头了,可能比我们还要大得多。父亲摩挲着弹弓,深深地叹口气看着弟弟说:“这弹弓是小栓子的,他走的那年也就象你那么大。他比我小两岁,那时候正好跟现在你姐姐一样大。那小子特别机灵,他见我们玩弹弓,非得缠着我学,练了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快赶上我们玩了一年的了”说着话,父亲眼神黯淡了下来,接着说:“就是因为聪明,胆子也大。有一次,跟着我们摸泥鳅,我们几个大的在河边玩,不让他下水。随着边玩边闹,渐渐把他忘了。他可能见我们说笑打斗着也按捺不住了,又怕我们抓他回岸上,竟然偷偷从芦苇挡着的那面下水了。等我们摸完一筐子泥鳅和螺蛳上来,洗了脚上的泥穿好鞋子,看他不在,都当他自己呆坐得无聊先回家去了谁也也没在意,径直回家了。”说到这里,父亲停顿了一下,神情恍惚,回忆仿佛又将他拉回到那个惨痛的日子。
“到了晚上,他妈来找他,说村里都找遍了也不见他的影子,还以为又跑到我家蹭饭吃撑了赖着不肯回家,藏在我们家里。直到你们爷爷奶奶也再三说着真的没见到那孩子来我家,追问之下我说起我们傍晚是在一起捉泥鳅呢,不过我们知道他小,没让他下水,我们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河边了,以为他已经先回来了”父亲的语气沉重又压抑,说话也慢了下来,仿佛在一点点撕开一道久未愈合的伤口……“小栓子的妈妈疯了似的往外冲,你爷爷奶奶拉都拉不住,紧跟着爷爷叫了几个邻居也急急地往村子外的河边跑去。我当时怕地一个劲儿哭,你奶奶也一直陪着我,叹着气,恐怕那时大人们已经料到这种情况多半不会有什么奇迹,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条河常年有淤泥沉积,水草缠绕,所以他们始终不会松口允许我们下河,最多也只是人多的时候才敢在河边的滩涂上玩一会儿。可是我们那么小,心里哪会懂得这些,只知道很害怕,害怕小栓子的妈妈找不到他,他再也不能跟我们玩了,结果真的就……”父亲哽咽着说不下去,摩挲着旧弹弓的手也一直抖个不停。直到这一刻,我们才明白父亲的苦心,他经历过失去挚友的痛苦,是怎么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的,以前虽然没有对我们说这么多,但三令五申说那里是我们的禁地。也直到那时,我和弟弟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不会再让自己身犯险境,也绝不会背着大人做危险的事情了,这也是我们人生第一次对生命感到敬畏。
在父亲身上,我们不仅认识到生命的可贵,更深切感知到了生命运行的轨迹,就在父母的发际、腰间,实在是清晰可辨。
记得是上大学的时候,我迫不及待脱离家庭的约束。年少轻狂的我叫嚣着:离开父母以后,要开始完全独立。平时是绝不可以回家,寒暑假也要留在学校,丰富自己的社会阅历。要知道,我的大学就在我生活的城市,离家只有一小时的路程,按现在地铁的便捷程度推算应该连一个小时也不消耗费。爸妈调侃着说着女儿长大了,因为他们的包容,我竟然连他们将我一年的衣物和用品收拾停当转身离开时的落寞也一并觉得多此一举。大一的时候我真的固执地做到了寒假前一次也没回家,对于他们隔三差五的电话,我也总是敷衍了事,引得一帮室友总是调侃说,这次接电话不超过一分钟肯定是父母打来的吧,一阵哄堂大笑过后,谁也没有认真对待父母的那份认真,因为大家何尝不是如此这般操作的!寒假来临的那个周末,结束了考试周的紧张忙碌,外地的同学都已经迫不及待踏上行程,实在买不到票又不舍得坐飞机的同学在宿舍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对于这种感觉我实在无法体会,因为我只要投币一元即可回家,所以一切还是那么淡然。但这份淡漠还是在回家后,从心里彻底打破。开门的是妈妈,一看到我,眼里竟泛着泪,我稍稍有些触动也还是当她只是思念所致。进门,爸爸迎了出来,看到他我一下子竟然有些恍惚,爸爸的头发白了大半(爸爸少年白发,但因为常年焗油打理得认真,所以一直都是乌黑透亮)。我见他弯腰从鞋柜给我拿鞋,起来的时候不自觉用手撑了一下地,瞬间我鼻头发酸,眼泪就掉下来了,借着低头解鞋带换拖鞋我偷偷躲过了爸爸的注视。就在那时,我恍然明白,我和弟弟上学的时候,他们要拼命赚钱,回到家还要忙着家庭琐事和教育我们,一切的艰辛都被忙碌遮掩,隐蔽的令任何人不曾察觉,包括他们自己。现在,生活的一大部分突然被抽成真空,他们对自己的衣食住行也就不用再在意了,或许这也是中国绝大部分这一辈父母的写照吧。母亲忙忙叨叨的拉行李、倒水,父亲执意下去买肉菜和水果,自然我也晓得我们不在家他们是怎样的将就。回到自己房里,房间依旧干净整洁,就像以往住人的时候一样,想必也是母亲每天打扫的结果。或许是因为年龄大了,跟父母之间没有像以往那么的热络,吃饭的时候也只是说说这一学期来的学校生活,期间父母基本只静静听着,不住往我碗里夹菜,他们说我瘦了,觉得我营养不良,在他们眼里我仍然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期间,父母偶然提起说一个远房亲戚过世,是我不怎么熟悉的一个人,略微有些印象,但也愕然,因为他的孩子比我还小。我在心里不仅感叹: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确实已经老了,或许某一天的不辞而别并非如想象般遥远了,我们终将无法回避。饭后,我翻看以往的相册,从孩童时代到现在的所有照片里,并没有多少父母单独的照片,都是围绕着儿女的合影,每一张都倾注了他们满溢的爱。看完照片,我打破沉寂叫上父母下楼散步,此刻我很迫切想向他们走近一些,听听他们在混沌的岁月里是如何满怀着希望前行的。一家人在小区挽着手散步,周围人不多,很安静。我们彼此就那么陪着身边最爱的人那么走着,幸福的暖流就那样不动声色地涌上心头,充满身体。期间,母亲忽然想起中秋节那天的情景。母亲说他们给我打过电话确认我不回家以后,母亲好生失望了半天。父亲还安慰她说也许女儿要给我们一个惊喜也说不定,她这么近,说回来也就一个小时。母亲没说什么,她知道父亲对我的思念相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父亲一直心思细腻,很多事情,母亲放下了看开了他却还未必。他们那天等我们到晚上九点了,实在还不见人影,母亲就把餐桌都收拾起来了。父亲却还不肯死心,自己跑到公交站牌等着,等到公交车都没有了,才终于回到家里,把出门前准备的锅底和我爱吃的青菜一一拾掇起来。母亲说起这些还调侃父亲呢,但在我听着却痛恨自己的自私。是啊,父母忙碌大半生终于不用忙了,却怎么也学不会怎么闲着了,没有我们来填充他们的生活,他们真的会很空。可惜,我明白的显然有点迟了,以致他们蹉跎岁月显得格外冷寂。
那个晚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会了,我不让你们在仰头看风筝的时候却始终拽不回线,即使以后我在远方,我也把线放在你们的手里,让你们永远感受到风筝,还有风。
现如今,我也成为一个母亲。面对自己的儿女,我会生出许多的不舍——在他们离开家去幼儿园的时候,我背包要远行的时候,是我在依恋着他们。同样,在他们身上,我听见生命车轮转动不息的脚步声。我爱他们,一如父亲爱我。在父亲这个生日的前夕恰逢父亲节,谨以此献给他。愿他经历了身体无数的伤痛,生活诸多的磨砺后终于可以迎来平和温暖的生活。浓浓父爱,无以为报,唯有希冀父亲好生珍重,给儿女们多一些陪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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