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乡间,除了过年过节那几天,平日里娱乐不算多,自然也就记忆深刻,毕竟来之不易。
头一个想起来的是看“顽把戏的”。有锣有鼓,还有耍各样把式的,正是小孩喜欢的那种热闹。 我还记得一个大约是安徽来的顽把戏的一家子,来到了我们的村子。这个家庭唯一的姑娘,和善的笑着走过来,在我衣服上别了一根缝衣针,“拿回家去吧!”她说。这是把我当成一个大人来看待了。我庄重地跑回家,告诉大人我领到了“顽把戏的针”。这应该是一种朴素的契约:接受了这根针,就是接受了看把戏的邀请,从而也愿意为这演出付出报酬(通常演出后有一个热心的观众领着演员上门去要,钱粮都可,不论多少)。
锣鼓声于是第二天响起;擂鼓的一气儿咚咚咚咚,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围将上来;敲锣的一边铛铛铛铛,一边绕场几周划定一个大小合适的圈,表演就开始了。舞标枪是固定节目,姑娘的兄弟们一起上场,先单舞,后对打,枪尖红缨子上下翻飞,腿脚到处呼呼生风,离我近的时候,我甚至感到黄土的地面上抖起了尘雾......姑娘出场了,表演的是骑独轮车。两个木架子相隔一丈多远架好,一条结实的布带两端紧绷绷绑上,姑娘也不知怎么一来,就跳到上面,手里提着的独轮车放在布带上,两臂张开,小心翼翼坐了上去!姑娘的辫子咬在了嘴里,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锣鼓锵锵地响个不停......姑娘咬着辫梢,那么沉着地,一点一点挪动......独轮车终于走到了终点!全场欢声雷动。大人孩子们心满意足地议论着,各回各家,只等演员收拾了上门“补票”。我那时候没有听说有看了把戏以后还要故意锁门“逃票”的。
还有时不时来村子里“说琴书”的。我记忆中的都是一位老人,操一把二胡,且唱且说且拉;旁边是一位也许是他女儿的姑娘,端坐在一台方方正正的扬琴前,敲出叮叮咚咚的悦耳的声音来,跟老人苍老浑重的唱腔一和,也别有一番韵味。我丝毫不记得表演的曲目是什么,现在想想无非“杨家将”、“岳飞”及“包公”之类,也许已经演了很多场,因为我确乎记得有些老人听众,蹲坐在一边,能跟着唱下去——听的不是内容,是曲儿和调儿。那说琴书的老头儿,据说叫“二罐子”(音),不知道是绰号还是小名儿,是那时候十里八乡有名的说书人。老人听众听得如痴如醉,我一个小孩却并不能领略其中的妙处,只觉嘶哑沉重,艰涩难懂,远不如作为伴奏的扬琴动听。后来,闲暇时候上网查了一下,发现说琴书这门艺术,居然就发端于我的家乡鲁西南(古曹州),为民间小曲演唱演化而来;介绍中说,“至清代中期,原来唱曲使用的伴奏乐器古琴和古筝改为扬琴、四胡、古筝、琵琶、简板和碟子,表演为多人分持不同乐器自行伴奏,分行当围坐表演,以唱为主,间有说白或对白。”看到简板,我顿时回忆起来,确实也在表演中见过有这么一副简板,是两条油黑发亮的再简单不过的乐器了。
琴书,是长大后再也没有见过或者听过的了。
相比于区区两个人的说琴书的,阵仗更大的是剧团,一般是豫剧剧团。镇上南门那边有个牛马行,有个木头搭成的破烂不堪的台子,勉强可以算作一个舞台,那些辗转各个乡镇演出的剧团们并不嫌弃——毕竟他们多数时候看起来也是破破烂烂的:我曾经有一次看戏,大概是什么帝王将相的故事,总之有个皇帝一样的人(老人们叫皇帝“朝廷”而不叫皇帝,不知何故)在台上踱来踱去的唱,唱腔是激越的,且威仪凛凛,但我分明看到皇帝的龙袍下摆赫然破了一个大窟窿......我看着这窟窿,心想:这是一位多么可怜的皇帝;但是皇帝一直庄重地唱下去,对他破烂的服装视若无睹。我也很快对服装视若无睹了——在戏场里对小孩吸引力更大的是闻风赶来的各色小吃摊。夜幕降临的时候,舞台上的大汽灯打开了,台下的食摊的小汽灯也亮起来,照着诱人的炒花生,五香瓜子,焦米团,糖块,甘蔗......甚至有时来个煎包摊,升起来袅袅的水汽被汽灯烘托得影影绰绰,香喷喷的肉味却真真切切闯进鼻子...... 一个剧团离开小镇多时了,大人们还在谈论、评价着演员们的唱腔和“相”(本乡人对服化道的叫法),小孩们则还谈论着得到一颗桔子糖的那场戏......
看戏的时候有没有买票,已经记不得了,但是牛马行慢慢开始接待不知道哪里来的马戏团和歌舞团,即使小孩也是要票的,一人两元,价格不菲。这些看起来更“现代”的演出,通常被人用巨大的帆布密密的围起来,只留一个口卖票;不买票的人在外面站着,只能听着里面的热闹干着急。我有幸买票去过一两次,却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奇怪。
又过了几年,街头出现了卡拉OK,有了台球室,游戏厅; 再后来,人们家里有了影碟机,小霸王......再到后来,也就到了现在,像我一样的人在眼花缭乱的光和影中追忆着很久很久以前小村庄的为数不多的消遣......